人生是乘列車的過程,就像一個人乘火車一樣,從一個站台上車後,在車廂中遇到各色各樣的人,不同人在不同站台下車。一些人給人們留下了良好印象,下車後,令人懷念;一些人在同一節車廂相遇時,發生了衝突,但一旦下車,再次遇見的機會很少。就是父母,從我們上車時在一起,當他們下車後,往往就再也沒有見到。一般來說,家庭成員,構成自己的「第一社圈」,同學、同事、朋友構成「第二社圈」,只有「第一社圈」的人,能夠幾十年始終在同一節列車上。
人生還有「第三社圈」,這就是通過電視、廣播、報刊、網路為我們間接接觸和了解的人。
人生列車開向何處?大概我們很多人並不清楚。
我們上學時的同學,在人生列車上,與我們相處也不過幾年,很少有人,從小學到大學一直是同學。近五十年前,我的同學從「大學」一站下車了,二○○九年,同學們決定在北京中關村聚會。有一天,我從紐約打電話給一位上海同學,我覺得他在學校時不關心政治,當他聽到我名字後,馬上說,「我不能同你通話」。我才知道,政治還是一種「壁壘」,把人與人隔了開來,我沒有回中國,當然也沒有參加同學聚會。大家決定,在畢業五十年那天,同學們還要在北京中關村聚會。
我們同學聚會,不僅有對青年時代的美好回憶,而且,對科學的熱愛、以及融化在每人血液中的科學精神,把我們每一個人緊密地聯繫在一起。
我在北京上的學校,是中國科技大學。五十四年前,我背着行李,穿着布鞋,在北京前門火車站下車。我在家鄉,看慣了「大前門」香煙的廣告,當我看到真實的大前門時,我第一感覺是,這個大前門,怎麼這麼矮小破舊?當來到復興門外玉泉路科技大學時,看到的是綠樹成蔭的環境和嶄新的教學大樓。科技大學是由科學院新建的大學,我是第二屆學生。
在談科學精神前,我要談一談當時科大學生的生活。一九五九年,科技大學學生食堂吃飯是敞開的,開飯時,有些學生用筷子向新出籠的饅頭「插」去,一「插」就是「一串」五個。在中國農村,人民公社辦起了「大食堂」,吃飯也是敞開的,但時間很短,到一九五九年就不行了,但在北京的各個大學,學生們吃飯仍不受限制。然而,好景不長,第二年開始,學生就定量吃飯了。一九六一、一九六二年,由於肉類食物過少,大家感到十分飢餓,每月每人發點心票和水果糖票,幾乎都在月初就去買來,很快吃光。在這飢餓時期,我的一位哈爾濱親戚給我寄來了一袋黃豆。學校要求大家在下課後盡可能休息,少做體育運動。每周在大禮堂放映香港、蘇聯和西方電影。三年「困難時期」是科技大學最自由、最輕鬆的時期。正是在這一時期,我讀了維克多.雨果、巴爾扎克、屠格涅夫、托爾斯泰許多小說,學唱外國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美麗的梭羅河》伴隨了我一生。在三年「困難時期」,學校裏學習風氣很濃,閱覽室有許多公共圖書,大家都去搶座位。我在閱覽室裏,就把一本《數學習題集》的上千道題都做了一遍。在那樣的環境中,我對政治毫無興趣。在大禮堂聽政治報告,右耳朵進,左耳朵出,只記住郭沫若校長談訪問東南亞國家後創作的一首詩:
印尼三千島
緬甸百萬塔
島島倒倒倒
塔塔塌塌塌
我所在的系是應用數學和電子計算機系。六十年代初,學校裏有一台計算機,也就是電腦,有幾個房間大,進入機房,為保證乾淨,每人要穿白大褂。我的專業是基本粒子物理。科學院數學所的關肇直教我們微分幾何、集合論、泛函分析,張宗燧教我們熱力學、統計物理、電動力學、相對論、量子場論。關肇直教學有兩個特點,一是理論聯繫實際,特別把數學與解釋各種自然現象聯繫起來;二是常常引用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講數學和自然現象的「辯證法」。張宗燧與關肇直很不相同,對甚麼「辯證法」和任何哲學都嗤之以鼻,以純粹的科學精神教學,教了一學期的熱力學和統計物理,到下一學期,在頭兩、三節課,用幾頁紙的數學公式就概括了前一學期的所有知識。他講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也簡單明白。我清楚地知道,理解透徹的知識,是無需記憶的,五十多年後的今天,我都能準確地講述愛因斯坦相對論的基本原理。
科技大學的五年學習,我們每個同學都形成了對科學和科學精神根深柢固的觀念。這就是,任何科學理論都是為了解釋現實世界中的現象的,當原有的科學理論不能解釋新現象時,原有的科學理論就要得到修改,新的理論就出現了。對科學來說,舊的理論不能解釋新發現的事實,這不是科學的危機,而是科學獲得新進展的起點,科學就是在不斷的修正中這樣進化的,「科學精神」就是「修正主義」精神。科技大學五年的學習也使我堅信,任何現象,包括千變萬化的政治,都可以找出它的合理解釋。我的座右銘是:「要理解一切不理解的事物和現象,要找出對周圍世界統一性的理解」。當一九六三年學校裏讓大家學習「反修」文章時,我總弄不清「修正主義」怎麼能與「帝國主義」「並立在一起」。我想不通的是,「修正主義」就是科學精神,怎麼能反對呢?我對當時大躍進、人民公社都看不清、想不通,自此開始,我決心要用科學精神來思考我長期來想不通的政治問題。
在當時科技大學學生總的來說是不關心政治的,我卻想轉行研究政治,我以為讀馬克思恩格斯著作是「轉行」的一個途徑。我對自然辯證法感興趣,完全是關肇直教學的結果。關肇直在講恩格斯《自然辯證法》中一篇批判〈神靈世界中的自然科學〉時說到,螞蟻是「二維空間」的動物,我們人類生活在「三維空間」中。如果一個人生活在「四維空間」裏,這個人可以隨意穿過「三維空間」的牆,通行無阻,正像我們人類是「三維空間」的動物,可以不受「二維空間」的限制而行動一樣。也許是這堂課,改變了我的注意力,我開始對哲學、對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大感興趣。
由於受關肇直老師的影響,我為了弄懂自然辯證法,一九六三年暑假期間,我沒有回江蘇老家,仔細讀了蘇聯出版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寫了一篇〈二階圖形的辯證法〉,很快在《數學通報》上發表了。接着,又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自然的東西和人造的東西〉一文。一九六四年畢業分配時,我們系的所有同學都繼續從事數學、自然科學、工程技術方面的工作,而只有我一人放棄了自然科學,成為哲學研究所于光遠、龔育之自然辯證法研究生。
我的畢業論文是研究基本粒子「色散關係」的,從頭到尾都是數學公式,沒有任何哲學語言,張宗燧老師通過了我的畢業論文。當張宗燧知道我要報考哲學所研究生時,他說,哲學裏面都是一些糊裏糊塗的東西,學物理又搞甚麼哲學,量子場論、基本粒子物理全都白學了。
張宗燧是張東蓀的兒子。張東蓀對北平和平解放有很大功勞,他作為傅作義的代表與中共代表秘密談判,促使北平和平解放得以實現。張宗燧是一位傑出的理論物理學家,我始終敬仰他、相信他說的話。文革期間,張東蓀被關進秦城監獄,張宗燧在中關村科學院受到多次批鬥後自殺了,我是事後很久才知道的。張宗燧對哲學的看法影響了我一生,大學畢業後,我在哲學研究所,始終沒有忘記張宗燧老師對哲學的看法,我認為那種模稜兩可、似是而非哲學是騙人的東西,在文革和「反修」的大環境中,在對哲學這種看法下,我在哲學所十八年,包括文革十年在內,對哲學的研究一無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