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斯諾的夫人想和幾位留在上海的中國作家會會面,於是決定了一個日子,由洵美請大家吃飯。在前一天的晚上,斯諾打電話說,有兩位新由漢口來上海的英國作家也希望加入他們的飯局,洵美當然歡迎。原來是他一向佩服的奧登W. H. Auden和伊修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奧登雖然為採集戰爭材料來中國,但他更想知道中國近代詩的情形和外國詩在中國的境遇;特別感興趣的是戰爭開始後的新詩與民歌。他說在漢口時,得到幾首詩歌的翻譯,但是,其語詞的老套和意象的平凡,使他非常失望。當天,所有的問句都讓斯諾夫人搶着回答了,洵美雖然大半不能同意,但覺得沒有爭論的必要。隔了三天,奧登約洵美上華懋飯店晚餐,又重提新詩和民歌的話。洵美為了奧登的要求太熱切了,當時就造了一個謊,說新近讀到一首民歌,或者可以稱作軍歌,極有文學意味。奧登便要他譯幾句給他聽。洵美就臨時造了四句外國新詩式的東西。一聽之下,奧登馬上興奮起來,要求洵美把全詩譯給他。他隔天要動身,竟然當晚便要跟洵美回家拿。洵美一方面得意,一方面慌張。吃好了飯便一同到洵美家。洵美絞盡了腦汁,總算把這個難關解決。奧登和伊修伍德回國出版一書Journey to a War,其中引用了一首《中國敵後游擊隊之歌》,說明「這是我們從上海聽來的,是邵洵美先生所譯」。他們一直也不知道那是邵洵美自己寫的,即興創作的,是特地為他們,也是為中國。少數人知道這一段文壇佳話。洵美稱之「文學的騙局,英文叫做hoax」。那是一九三八年六月。
三個月後《自由譚》第一期出版了,《游擊歌》與中國讀者見面了。這是他挖空心思再造的。洵美想,我杜造的那首詩既然是「翻譯」的,那就應當有中文版,他再次創作寫成《游擊歌》,添加了四句,更增加殺敵的信心:
時季一變陣圖改,
軍裝全換老布衫:
讓他們空放炮彈空歡喜,
鑽進了一個空城像口新棺材。
英雄好漢拿出手段來,
冤家當作爺看待,
他要酒來我給他大花雕;
他要菜來我給他蝦仁炒蛋。
一貪快活就怕死,
長官命令不肯依;
看他們你推我讓上前線,
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熟門熟路割青草,
看見一個斬一刀;
我們走一步矮子要跳兩跳,
四處埋伏不要想逃。
冤家着迷着到底,
飛艇不肯上天飛;
叫他們進攻他們偏退兵;
叫他們開炮他們放急屁。
一聲喊殺齊反攻,
鋤頭鐵鏟全發動:
這一次大軍忽從田裏起,
又像暴雨,又像狂風。
幾十年侮辱今天翻本,
幾十年羞恥今天洗淨:
從前罵我的今天我剝他的皮,
從前打我的今天我抽他的筋。
看他們從前吹牛不要臉,
今朝啞子吃黃連;
從前殺人不怕血腥氣,
今朝自己做肉片;
從前放火真開心,
今朝屍首沒有墳;
從前強姦真開心,
今朝他們的國裏只剩女人。
眼目晶亮天老老,
真叫一報還一報:
但看某月某日某時辰,
連本搭利不能少!
洵美已經許多年沒寫詩了,這首詩和他先前唯美情調的新詩完全不同,那時際他認為「自然界的一切是作詩最好的材料,吟花詠月的詩人不可污蔑」。年輕時他寫了許多新詩,歌頌美,歌頌愛。現如今,烽火連天血肉遍野,他看不慣有些抗戰詩歌裏總提一些「風花雪月」。他說:「好像沒有這一類字眼便不成為詩!」這次,他用純粹的老百姓的心情寫,是用方言俗語寫的民歌。他在詩論《抗戰中的詩與詩人》裏說,「抗戰中的詩,不能和太平時期的詩相提並論,發生宣傳效用的詩便是好詩」。
在《自由譚》刊出許多戰地實況的照片,有國軍的,也有陝甘寧邊區的,其英文版Candid Comment(直言評論)也轉發。洵美獲得各路抗日部隊的資料,在英文版他以Big Brother發表一篇綜合性的文章,翻譯後又刊在中文版,題為〈關於游擊隊的論辯〉介紹不同黨派各支游擊隊的力量,不可小看,也指出有偽勢力冒充游擊隊。洵美的弟弟小歡就是政府軍某個游擊隊的一員。洵美還有朋友在省黨部諜報組,那就是平祖仁領導的。洵美曾經介紹他們一度借住在項美麗家,背馬路的樓上一間房。他們偷偷發報的噪音引起日軍的注意,險些暴露。幸得項美麗的朋友暗示,緊急轉移。當時兩份抗日雜誌的編輯工作就在項美麗家進行,主編Candid Comment的項美麗不時需要洵美幫忙,她是作家,編輯手法卻還是初學。再說,那時外籍人士紛紛回國,能動筆寫稿供給項美麗的不多。稿件不足,常常由他們自己寫,用筆名。洵美不時把中文版《自由譚》的文章翻譯了給項美麗,還意譯了抗日進行曲、中國古詩詞等給項美麗填補空白。如:蘇東坡的《吉祥寺賞牡丹》:
人老簪花不自羞,
花應羞上老人頭。
醉歸扶路人應笑,
十里珠簾半上鈎
他翻譯成英文是這樣的:
I am an old man, and yet I wear a flower in my hair!
I am not ashamed, because I have a thick-skinned face!
But I see the flower is blushing on my head,
To find itself in such an unfitting place!
I am drunk, and need someone to lean upon as I walk home;
It will give the pedestrians a pleasant surprise.
At least half of the window-curtains will be lifted up,
And pretty girls will peep at me with admiring eyes!
他也不時把英文版的好文章譯成中文插進《自由譚》。他們請來一個St. John's大學的學生經叔平,課餘他來幫忙做打字校對,經叔平也曾寫過兩篇發表。他是洵美的小弟弟的同學。
毛澤東在延安發表《論持久戰》,中共地下黨員楊剛接受任務,必須在最短時間翻譯出版。項美麗有朋友和中國共產黨關係密切,介紹了楊剛隱蔽在項美麗家專心翻譯。楊剛帶着嚴重的胃病日夜趕譯。項美麗把楊剛的英譯連載在她的Candid Comment;洵美在《自由譚》也推介這本書。接着,洵美和王永祿設法印成單行本五百冊,其中一部份由地下黨拿走,一部份在上海散發。洵美開着Sir Victor Sassoon沙遜爵士贈給項美麗的那輛藍色的雪佛萊,到霞飛路一個個外國朋友的寓所和虹橋路一帶的別墅門口停下,王永祿下車,快速地把書刊塞進信箱,立即回到車上,洵美疾馳離開。這份秘密工作,佩玉也曾參加,還有項美麗的一個年輕朋友,Peter Wolf伍爾夫也投送過,他是德國駐滬的實習領事。(項美麗後來留在香港,請洵美夫婦幫她結束上海的家,伍爾夫也出一臂之力。)楊剛在《論持久戰》的英譯本的譯者序裏寫了感謝邵洵美的幫助之類的話,於是引火燒身:日偽下令要暗殺洵美。項美麗從巡捕房聽來消息,洵美只好避居項美麗家,佩玉帶了最小的女兒小多日夜陪伴,住了半個多月。六十年後項美麗告訴小紅,「楊剛英文很好,我只是語法上給她改改,看到她有時跟洵美切磋。原作那篇序言是洵美譯的」。一九四九年,大陸政權易手。夏衍和周揚來霞飛路訪洵美,來要回毛澤東特地為《論持久戰》英譯本作的序言的中文原稿,洵美無法完璧歸趙。在蔣家王朝沒落之際的混亂中,他的長子小美害怕因這篇文章全家遭殃,偷偷扔進了灶膛。
洵美說:「詩人在戰爭中是會寫散文的」。在《自由譚》裏他寫了許多富於戰鬥氣息的短文,揭露日寇的殘暴,漢奸的無恥;又從國際反法西斯鬥爭的全局着眼,總結張伯倫綏靖政策的教訓;批評美利堅的「孤立主義」,他說「養虎傷身」之誡,誰也看得到的。他提出「抵抗是唯一出路──和平是出賣國家和民族;憑了汪精衛在豔電前後的種種言論與舉動,可以相信他也一定做得出賣國賣民的勾當」。他並揭出他自己的弟弟「邵式軍已就任偽蘇淞皖統稅局局長」這件醜事。
《自由譚》出到第七期,日本軍人對項美麗威嚇利誘,她不配合。後來承印《自由譚》的印刷廠受到恐嚇,不准排印,《自由譚》只得停刊。英文版則因稿源和資金問題也沒有繼辦。一九九五年小紅訪美,臨別,項美麗找出Candid Comment的第八期給她看。可惜這一期沒有送到專門珍藏她的手稿及出版物的朋友那裏,項美麗過世後不知下落。每期Candid Comment的目錄頁上方畫的用腳打字的長臂猿是項美麗的寵物Mr. Mills(密爾斯先生),十分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