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本朋友小Y廣東話講得非常好,雖然有時難免口窒窒,譬如提起坂東玉三郎,她搜索枯腸吐出的是這一句:「佢……佢……唔係人嚟㗎!」井底之蛙除了錄影,現場只看過《助六由緣江戶櫻》和《牡丹亭》,青樓花魁再香再艷,大家閨秀離魂的一刻再淒美,都有點困難想像女形大師並非血肉之軀,於是不由分說認為外國人講中文詞不達意,殘酷地把她嘲笑一輪。這晚坐在巴黎薩特萊劇院觀眾席,第一折《雪》演了不到三分鐘,我就醒悟她其實形容得恰如其份,台上那隻孤清清的雪中燕,果然不是紅塵中人。十五分鐘被他的慢動作凝固成永恆,每秒的線條都無懈可擊,如果米開朗基羅坐鎮羅浮宮的雕像釋放了奴隸中的雄性,他存留的就是江戶時代最靈秀的雌性,善於低頭不是弱點不是武器而是自我肯定,像透《二零零一年太空漫遊》天外天的景象,舉手投足漾起施特勞斯的華爾茲。
接下來的《葵之上》斷章改編《源氏物語》,昔日貴婦的深宮怨不靠《甄嬛傳》式鋒利對白傳遞,心情的起伏全在眉梢眼角,挑一挑眉毛都是戲,其細膩遠勝任何工筆插畫。真正的仙女下凡,還看壓軸的《鐘岬》,蛇精以熾熱苦纏和尚的故事,當然令我們想起《白蛇傳》,但白素貞從來沒有雨過天青驟然回首的解脫時刻,往日種種浮雲般掠過,甜酸苦辣沒有能夠成為枕邊的談笑資料,只好幽幽獨善其身。男旦這行當,很難不勾起觀眾的三寸金蓮獵奇心態,不論張三李四霎時間都變了李碧華,坂東玉三郎犀利的是完全超越性別限制,你不會思考什麼勞什子角色扮演問題,只會感激他淋漓示範何謂千嬌百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