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偶然翻讀黃裳的新集子《故人閑話》,其中有一篇作於1985年的文字題為「胡適的一首詩」。那首詩便是胡適的著名六言詩:「偶有幾莖白髮,心情微近中年。做了過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原詩作於1938年胡適受任駐美大使之後,1947年胡適把詩題寫給一位朋友後,才首次在香港發表。當年國民黨競選總統,傳言美國方面要胡適出山,胡適面臨再次從政的抉擇。左派文人郭沫若,唐弢,黃裳(時任《文匯報》駐南京記者)等讀到此詩紛紛著文,群起攻之。黃裳1947年1月30日的文章竟說:「那一股悲哀之情,溢於言表,又是不可掩飾掉的。胡先生飽讀舊史,應該是明了這種心情的,如果不嫌我比擬不倫的話,洪承疇在死囚獄中,吳梅村在去京路上,應該都有這樣的心情……」左派文人的言語之刻毒,用心之險惡,寥寥數語,可見一斑。尤為悲哀的是,2005年,老人重炒冷飯,又寫了一篇「胡適的六言詩」數落一番;經過「反右」和「文革」的紅禍之後,那種激憤之情似乎並無大變。
胡適不僅受到大陸左派人士的詬病,就是台灣的自由派人士,也因為胡適與政府過從密切,關鍵時刻未能像自由派人士那樣挺身而出,而受人責罵。1960年秋天,《自由中國》創辦人雷震因組織新黨被國民黨軍事法庭判重刑,胡適作為《自由中國》的最初發行人,曾主張為雷震造一座銅像,但後來胡適不敢到監獄中探望老友。為此,當年《自由中國》撰稿人聶華苓幾十年後依然耿耿於懷,2004年在《讀書》上撰文說,胡適對雷震是在鄉愿和真情之間迴蕩。
聯想到今日,莫言得諾獎,許多主張以抗爭來爭取「自由民主」的大陸和海外人士亦紛紛出來指責莫言諸多獻媚政府之事,諸如抄寫毛澤東的《延安講話》,乃至為中國政府壓制自由做辯解。如果往事猶可當作明鑒的話,我想說的是,通過與政府合作的方式來影響社會,恐怕至少是與「抗爭」同樣的重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專長,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影響社會。影響社會的方式也是多元的,就像通往羅馬的道路有好多條。其次,一個凡人的一生中都會經歷許多無奈之事,一個名人的無奈之時一定也更多,因而說了一些無奈的話,或者在無奈之中而做了或沒有做出某些「理義之舉」,也都是正常的。我相信莫言作為一個講故事的大作家內心一定是嚮往自由的。爭取自由有多種方式,莫言在用「講故事」的方式爭取自由。畢竟要確立自由不僅僅在於自上而下廢除「緊捆咒」,更重要的恐怕是在於個人習俗的全面改變;我更相信莫言的魔幻故事會對人們的習俗產生潛移默化的魔幻作用。
胡適之當年曾勸蔣做一個「無智、無能、無為」的總統,今日莫言在獲獎後的一次新聞發布會上也說了,「我不喜歡劉曉波的文章,但我希望他盡快獲得自由。」莫言遠不是胡適那樣的開一代風氣之人,然而他在德國講的那個真真假假的歌德與貝多芬的故事表明了,一個國家的公民對正統的權威沒有最基本的敬意,不僅僅是一個政府的悲哀,同時也是整個國民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