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冬兩季逗留巴黎的時間非常短,以致幾個大型展覽都等到快要結束才匆匆忙忙趕去看,天寒地凍夾在人潮之中,本來風雅的活動參與得有點狼狽。你大概不知道,法國人天生不是浪漫而是慵懶,什麼也不急着做,駐館三個月的展覽,開始時進場通常不必排長龍,臨尾就萬人空巷。大宮殿那個廣受歡迎的Edward Hopper回顧展,最後為了應付絡繹不絕的人流,搞到三日三夜二十四小時門常開,睡衣黨可以在凌晨食完宵夜飛車去欣賞荷柏先生最經典作品《夜遊神》,和滯留畫布上的老前輩面面相覷,盛況堪比周末通宵營業的同志浴室。
實不相瞞,我是硬着頭皮把自己押到場館的,雖然有張借來的通行證,毋須在冷風中打蛇餅,與扶老攜幼的市民擠在一堆欣賞上世紀的寂寥,始終潛伏誘發幽閉症的恐懼。別以為稿匠順口開河噏得就噏,芸芸人海真的包括一名五六個月大的啤啤,神奇地不哭不鬧,在他爸爸臂彎中凝視牆上的傑作,眼仔晶晶若有所思。外國人稱老積兒童「舊靈魂」,相信早熟的智慧累積自前世,似乎冥冥對照我們的輪迴投胎理念,張愛玲好友炎櫻那句「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我一直懷疑正是民間信仰的變奏。荷柏筆下那些獨守空幃的都會女性,卻像另一種棲息在石屎森林的飛行昆蟲,落腳杜魯門卡波堤打字機上,名字就叫荷莉高麗梨。低迴間冷不防看見借自三藩市美術館的《中場休息》,我不禁一震:日頭唔好講人夜晚唔好講鬼,果然立即應驗,埋葬在記憶庫的昔日,總以輕描淡寫的姿勢冒出來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