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蘋果:<br>梁卓偉不要官場要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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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卓偉不要官場要音樂

梁卓偉現居西營盤。在龍華街四幢香港大學學生宿舍樓層裏,他住其中一個單位。他是宿舍院長,職能就像以往的大學舍監。第一個英國人登陸香港是在西營盤,它的海上風景全是香港經濟縮影,遠處青馬大橋,近處遠洋貨輪,誰都明白,這裏從來是個能進能出的地方。

以往一直家住薄扶林,梁卓偉離開政府半年多,搬到學生宿舍不到一個月,新的家,也放了鋼琴。聽說,每天早上,他總會先給媽媽一通電話。
「這個兒子,算孝順了。」梁媽媽會把兒子的動靜告訴葉惠康太太,兩個音樂媽咪認識多年,都是音樂老師。梁媽媽是個土生混血兒,她父親是英國人。自小愛唱歌,曾學習歌劇,最終在官校庇理羅士女子中校當音樂主任,桃李滿門,但從不插手兒子的音樂訓練。除了請私人老師教梁卓偉鋼琴,四歲便把他交到葉惠康手裏,跟隨他的兒童合唱團學唱歌。梁卓偉十八歲開始替他的兒童交響樂團當指揮及音樂總監,從加拿大分部到香港,至今二十多年,從來沒有停止青少音樂培育。

離開政府回歸醫學院

「他穿『開襠褲』就來跟我學唱歌。」文化中心演奏廳排練室裏,今年四十一歲的梁卓偉坐在「八十後」葉惠康旁邊,總是笑着聽老師說話,絕不插口。八十三歲老人家說梁卓偉當年唱男童女高音,靚聲比維也納兒童合唱團的男童還要好,他笑。「他脾氣很厲害,跟媽媽一樣,只有我才可以話他。」他也笑。
「他很聰明,思維比人快。」
「哦,想得太快,有時都是個問題啊。」記者說。人想多了,是問題。想得太快,轉數快於常人,也會出現溝通問題。
「他太聰明,如果學壞,更壞呀。但他懂得分析,有能力變好『巴閉』都得。」葉惠康形容跟梁卓偉的關係,親人一樣。
「他音樂感受能力超凡,我說半句,他便說:『得啦得啦。』我罵他:『聽我講清楚啦。』他又會說:『得啦得啦,知啦。』我明白他知道,但我希望他知道得再深刻一些嘛。」音樂天才的急躁與衝動,已經歷醫學及政治洗禮,所以一直在笑。但老師仍然有說不完的話。
「所以他回來香港,最好不要講政治。我說,若果你再做文化部長,你就不要入這個排練室。」記者睜着眼看清楚梁卓偉當時的表情,他也睜着眼乾笑幾聲,始終沒說一句話。
「你不容許?」
「我會不讓他指揮,因為兩件事好矛盾。你做了文化部長,涉及好多決策。我知道的,我以往在大陸生存久了,被鬥爭久了,我知道的,他幸運,沒有被鬥,否則,他更慘呀。」梁振英五司十四局已付諸流水,文化局長胎死腹中,曾經有過的名單,梁卓偉是否榜上有名,不再重要。
香港土生、非土生一代一代人,都想為香港貢獻。但一個世紀以後,我們仍然沒能搞好一個局,一個民主架構。誰走入政治,誰都要有能力在漩渦裏周旋。四年多前,曾蔭權問責班子在政府以外找來一班副局級人馬,當時,梁卓偉被視為新血中最出色一員,是食物及衞生局找對了的人選。自小在葉氏兒童合唱團參與報幕,字正腔圓,葉惠康太太說,越是有觀眾的地方,他表現越好。每年出國表演,各國使節的辦公室都讓可愛的小音樂家坐坐跳跳,再大的場面,難不了他們。可能因為這種訓練,梁卓偉在政府時講解處理豬流感等事件台型十足,備受讚賞,後來升任特首辦主任。
劍膽琴心,一個懂音樂的人問政,有很多軟能力,是一般人不懂施展的。可是,梁班子上場前,曹二寶喝罵梁卓偉的西環隱形紅色政治出現,習慣西方教育一套的他,最終沒有在新政府留任。乘風歸去,回到港大醫學院社會醫學系當系主任,處理他當日離開時親自撰寫的全港家庭研究計劃「愛+人」。
醫學院助理教授黃禮文在音樂及醫科之路受梁卓偉影響,也有其他樂團經驗,他認為梁卓偉指揮的功力,可與石信之相比。指揮的智慧用於政治是感染力;從政的人,最終希望達至的是和聲。這是梁卓偉感受音樂與政治共通處。
「政治會是相悖的。」一個下午,記者在醫學院餐廳跟梁卓偉談到政治與音樂。
「那看是甚麼時期音樂,後現代作曲家音樂不似古典或浪漫派音樂,也不是和聲,是不同聲音甚至是嘈吵的,這是反映一個時代的社會。」
「教書、教音樂開心,為何還要入政府?」
「在政府都開心,為何你們總是認為我不開心。」
他走進政府,是希望實踐醫學。「我以前操刀做腦外科,後來做家庭科,哈佛大學研究院讀公共衞生醫學,但很難在大學的崗位可以實戰實踐理念。入手術室、學校、教書、研究、寫報告、寫計劃書,不論是白內障、視網膜問題,我的病人群組都在社會,實踐與實戰,不在政府衞生署不會有機會。所以有機會時,我作出了深思熟慮的決定。」○三年出現沙士,學界研究流行病學潛伏期,他以數學模型計算病毒的傳播媒界,參與了一場世紀大疫症。
「入去政府才知難?」
「不同時空政策範疇有不同挑戰,制訂推行政策不是容易,要政通人和,在今天香港更難,正正如此,不論任何崗位,要做好一件事,不是要不同聲部拉奏同一粒音符,要看整體效果,有整體效果才好。」
在新聞界或在醫學業界聽過一個片面印象,「為甚麼有些人感覺你『寸寸地』?」
「不知道,在課室裏或是透過傳媒鏡頭與公眾溝通,與議會人士溝通,都非常重要,其實,我是喜歡溝通,否則不會由手術室專科志願,一百八十度轉到講求人與人關係的家庭門診。」他不知道別人有這個印象。
「你會怎樣對人解釋?」
「我相信一個人的性格是毋須解釋的,最主要是希望大家能溝通,每一個人的個性都是一個組合,好好醜醜,我是盡量以真誠、誠意與人溝通。」
用音樂最敏感的心靈放在政治,是一種理想,但政治是久經歷練的人與人、事與事的複雜關係。梁卓偉從四歲開始便是音樂學術精英,或許,接受政治世界污染太少。他真心喜歡音樂,真心喜歡教導年輕人,接受記者訪問,也帶着四個在樂團成長的學生,都是從男拔萃、喇沙、聖保羅男女等名校畢業,十歲至十二、十三歲已考取樂器演奏級,中產童年,在血與淚之中努力超越音樂,吹破口唇按破手指,已是人生大挑戰,如今都是醫科學生、醫生及醫學院助理教授。其中在將軍澳醫院任骨科醫生的袁劭謙,快要跟醫生太太結婚。記者問他對梁卓偉以往從官的看法。
「他從官,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我,是我外母。她好喜歡教授,見他在電視出現,就會問我:『你認識他嗎?』」
「梁教授離開政府,你外母最失望了?」記者問。
「他結婚我會去飲,也會見他外母的。」哄笑中,梁卓偉繼續幽默。但因為一個誤會,記者搞錯了一個問題。
「你最大缺點是甚麼,你太太認為你的缺點是甚麼?」
「我的缺點是沒有太太。」他大方糾正。
「這是缺點嗎?」記者錯中順水推舟。
「有時會想,點解要在工作花這麼多時間呢?有家庭生活、有小朋友也是開心的事情。但這也給了我更多時間,與一些不是我親生的小朋友,在每周六周日一起參與音樂活動。」YouTube裏可以看到梁卓偉在醫生宴會上唱張國榮的《為你鍾情》,但能令他開金口說婚姻家庭,實在是錯有錯着。

四個在音樂上受梁卓偉指導感染的年輕人,相繼走上醫生之路。

梁卓偉跟葉惠康(左)音樂結緣三十多年,關係如同親人。

梁卓偉栽培後輩之閒餘,也帶他們到醫院為病人獻奏。

無悔沒把音樂當職業

人生的選擇是奇妙的,人算總是不如天算。認定的人認定的目標,不一定如願。梁卓偉中三已取得鋼琴演奏級,在音樂栽培上,任職跨國電腦公司行政人員的父親,花了不少金錢與心血,兒子一直以為自己會是個音樂家,最希望在大學修讀音樂、古拉丁文及數學。後來選科才明白,原來嚴父早有底線:不能以音樂為職業。沒有少年不反叛,到英國耶穌會寄宿中學Stonyhurst College讀書,連打電話都很艱難的年代,他跟兩個同學很要好,一個學大提琴,爺爺是英國曼徹斯特哈里樂團大提琴首席,琴技世代相傳。一個學小提琴,父親是前蘇聯時代英國廣播公司駐莫斯科的台長,甚具俄國情懷。三個人,在宿舍合組室樂三重奏,弦樂感情,絲絲入扣,然後,大家各自長大,各散東西。
約十年後,梁卓偉變成加拿大年輕醫生,受邀往愛爾蘭都柏林參加家庭醫學世界大會。第二個晚上,他抽空到愛爾蘭室樂團音樂會,沒想到,台上大提琴手竟是室樂故人。為了追隨音樂理想,大提琴手甘於屈居於地庫。梁卓偉出席講課環節後,幾天沒再參與會議,從大學宿舍搬到大提琴手家裏敍舊。
「他走了大提琴之路,你呢?他有問你為何不彈琴卻做醫生去了?」
「沒有,大家感覺無相干。我好多朋友是職業樂手,談音樂、一起演奏音樂,都沒有隔膜。」至今,小提琴手已是聖彼得堡音樂節音樂總監,三個室樂少年三條路。
「我想,我們大家都是無悔的。」
「你真是無悔嗎?」
「真是無悔,是真的。我喜歡跟年輕人或小孩子做音樂,因為他們好真,這不是他們的職業,這是他們的課餘活動。」藝術的沸點是投身,是他愛音樂不夠多?
「如果我做職業樂師,可能我的熱誠不一樣了,當音樂這件事變成餬口、職業、生計,感覺可能大不同。現在我不會有好大壓力,因為我不需理會要開幾多場音樂會。每一種職業,每一份工,都有甜酸苦辣,你有,我有,音樂家都有,大家不要看音樂家是完美生活。」
有人說,梁卓偉會彈琴至流眼淚。向他求證,他笑說:「不是罷!沒有的事。是不是眼澀呀?」音樂的感動,有時比文字還要高深,觸動人的,不是個人層面的悲情,而是藝術昇華。也有約二十年了,他分享了一段芝加哥之淚。風花雪月的年紀,他與朋友一起駕車到芝加哥遊玩。音樂如水,那一次,午後芝加哥風和日麗,眾人一起出席一場獨唱音樂會。主唱者是著名男中音,鋼琴伴奏是當時芝加哥樂團指揮,表演歌曲是舒伯特的《冬之旅》。
「那是好深情、悲情的藝術組曲。舒伯特臨終前借一首藝術組曲與世界話別。唱得很好,我身邊當鋼琴老師的朋友,哭了出來,我也眼睛濕了。因為知道樂曲背景,你會想,究竟舒伯特寫這曲時,他的心情、他的環境是怎樣?」在炎熱的夏天,他們穿着周日閒適的短褲子參與這場音樂會,從夏天走進了一個肅殺寒冬之旅。
歌詞原是德國詩人穆勒的詩作,「我來時是個陌生人,現在陌生人必須走了。五月多麼美好,花朵遍地開放。那個姑娘聲言愛我,她的母親甚至提到婚事──,而現在滿目淒涼,道路冰封雪蓋。……當我走過你的門前,我會為你寫上『晚安』,這樣你會看到,我對你的思念。」人生寒冬之旅很長,結尾是這樣的:「陌生的老人!我能走近你嗎?你願意搖動風琴,唱出我的歌嗎?」
既會彈琴也能獨唱的梁卓偉說得特別投入:「那是關於一個人,在冰天雪地的一種淒寂感覺。入去一個音樂會可以帶你去另一情景,而這意景可以令你哭起來,你說音樂感染力有多強。」
若果不是讀醫,梁卓偉會在大學主修鋼琴演奏,但他肯定自己不會是郎朗或李雲迪。現在每晚巡視學院宿舍一個樓層,與不同學生聊天,沒有家累,他的精神生活重心,還是與音樂與年輕人相連。宿舍寓所裏放一座鋼琴,倫敦、聖彼得堡音樂摯友遙遙相隔,少年室樂三重奏,是快樂少年日子。
彈奏蕭邦夜曲有沒有流淚,只有梁卓偉知道。音樂中成長是幸福的,走音樂道路卻很艱難。如葉惠康說,學音樂而能當音樂家的,都不過是個意外。不懂音樂的梁爸爸,愛兒子,有他的苦心。

記者:冼麗婷
攝影:李家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