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必須生男孩︰2012我的閱讀 - 毛尖

毛尖︰必須生男孩︰2012我的閱讀 - 毛尖

《雲圖》跑到中國來,其中一個電影截屏在網上流傳很廣,台詞說,「為甚麼,為甚麼頭腦正常的人會選擇幹出版這行?」
和做出版的朋友吃飯,大家都用這句台詞調侃自己。地鐵裏人手一款電子產品的時代,哈哧哈哧地弄封面弄版式弄紙張,還有人買賬嗎?
有人買賬。2012年證明傳統出版暫時還不會死,不僅不會死,似乎還迎來一個小陽春。車子開到上海高架上,沿路樓盤和奢侈品廣告,但是,慢點,那是甚麼:《芬尼根的守靈夜》!沒錯,你沒看錯,那是愛爾蘭作家喬伊斯的名作。在上海繁華地段的戶外廣告牌上,做這麼大的書廣告,我一下子真是沒看懂;而更令人看不懂的是,這本世界首席「天書」第一版很快售罄,媒體還提示我們,沒看過芬尼根,就不是真文青。
為了趕時髦,我的書桌上也放了本芬尼根,雖然我不太有能力理解它,但是封面上頂天立地的喬伊斯看着我,讓我覺得自己的起點也不算低。和喬伊斯的芬尼根放在一起的,還有基辛格的《論中國》,傅高義的《鄧小平時代》,以及波拉尼奧的《2666》。這四本書都非常厚,且一本比一本厚,剛拿到《2666》的時候,書的重量甚至讓我一下覺得自己老了,我很惆悵地想起八十年代「讀書熱」那陣,那時的自己多麼有力氣,能抱好幾本《2666》去擠公交車回家。
四本字典一樣厚的書在中國熱賣,很多人議論這來自各種獵奇,可我回頭想想,八十年代我小學畢業,跟着姐姐去新華書店買弗洛伊德,也完全是跟風,那些年買回家的胡塞爾我也只看過一個目錄,因此,即使桌上的芬尼根永遠沒有被打開,芬尼根在今天的暢銷總比狗血的《太后與我》更值得被「看見」。
當然,更加值得被看見的是,這四本厚書所代表的2012出版風尚:中國是最大的主題,文學是最後的皈依。
隨着中國成為全球最矚目的政治和經濟力量,中國形象幾乎出現在好萊塢所有的大片裏,中國研究也迎來有史以來的出版高點。《中國震撼》《人間正道》之後,新一輪中國論述展開的歷史和理論視野更為深廣,羅崗的《人民至上》可算代表。與此同時,無論是唱紅論還是唱衰論,很多關於中國的研究也讓讀者不滿,像郎咸平的《中國經濟到了最危險的邊緣》就被網民選為「2012年度遺憾之書」。
十八大前前後後幾個月,中國發生的事情會進入歷史大事記,中國演義更會持續發酵,面對成千上百的論述,的確會讓人產生判斷的焦慮,這種時刻,像《現代危機》像《歡迎來到實在界這個大荒漠》像《區域:亞洲研究論叢──重新思考二十世紀》這樣的書也許比其他的理論著作更能和我們的問題對接,斯特勞斯告誡我們,「沒有真正的進步」,這話依然值得記取。
沒有真正的進步?天南地北的莫言粉絲可能不答應。中國作家拿下諾貝爾文學獎,這不是進步是甚麼?一個作家億萬元的銷售碼洋,這不是進步是甚麼?
關於這個問題,我倒是認為,莫言的得獎推遲了我們對當代文學的檢討。莫言拿諾貝爾當之無愧,甚至還是諾貝爾的榮譽,但是,2012年中國作家到底貢獻了多少有份量的文學作品?茶餘飯後,我們討論的是馬原的《牛鬼蛇神》,還是麥克尤恩的《追日》?大半個世紀前的《毛姆短篇小說精選集》還能吸引大量讀者,《雷普利》也能推出全集,如果不是諾貝爾,我們自己的當代文學還會在飯桌上嗎?好在牛津出版社還在出版歐陽江河的詩歌《鳳凰》,還在重印北島的小說《波動》,裝幀和封面的隆重,有時讓我覺得,也許,我們自己的當代文學也到了需要燙金才能重新出發的時刻。
2012,我還讀了很多不入流的小說,不登大雅之堂的作品,常常,當我很懊惱自己又看了一本爛書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徵婚節目中的一個潮汕男人,他說他對女嘉賓的要求就是「必須生男孩」,主持人問那如果她生不出男孩怎麼辦?他說我們潮汕人必須生男孩。主持人問,那生不出是否就離婚呢?他說我們潮汕人不離婚,但必須生男孩。主持人又問那如果就是生不出呢?他說反正必須生男孩,這是我們潮汕人的傳統。
想起這個,是覺得,我們讀者有時候就是這個潮汕男人的脾氣。而我希望,出版社也是這個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