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明︰老李 - 董明

董明︰老李 - 董明

日子過的真快,一眨眼已經五年多了。
還是那條路,還是燈火輝煌熙熙攘攘的西單,有多少人還會記得那個身穿過時西裝的蒼老背影呢?老李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離退休還有一個月。
老李叫李榮增,是我們夜大教廣告攝影的外聘老師。
成人教育混日子的人居多。老李相面顯得兇,對於學生出奇的嚴格,剛開始的時候好多同學都很怕他。光圈值、EV值要挨個背過………想逃課的人不少,但老李也招兒課前課後點名,鬧得大家沒少在背後埋怨他。
拍人像打光的時候姑娘小夥都靦腆,他微笑自薦着當模特,和藹地說「來,拍我吧,老師不怕晃」。他半側着身子,轉過身來給我們一個「明星」式的笑容,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學生們去拍夜景,每個人的基礎有高有低,手上的設備也各式各樣,他一個人一個人地單獨指導,手把手教大家實拍中的技巧。學生們想拉他吃個飯,他推辭掉着只說了一句話,我就是喜歡照照片,得對得起學生!
老李有時候也有些小詭異,比如介紹個同學買個海鷗相機或者別的,我們猜他大概可以掙一點小回扣啥的(當時看樣子他生活的壓力很重)。他總說商家是他在當年當記者的時候交的朋友,多少會給學生一點優惠。可每當大家問起他當記者時候的事情,他總是把手一揮嘆口氣說:都過去了,別提了!
聽說他的工作單位在首都經貿大學,只是教務處普通幹部。他在學校開公共選修課攝影,在那裏因為他那股認真勁,課程很受學生歡迎。
他特別羨慕當記者的人,對蕭乾老爺子崇拜得五體投地。但當別人問起他當年的經歷他總是把手一揮一聲苦笑說:還是不提了吧!可一提到蕭先生老李就來神,有一回我拿出小時候蕭先生給我的簽名書給他看;看得他兩眼放光;他說,我特佩服老爺子當隨軍記者出沒在槍林彈雨裏的時候,我給老頭拍過照片,等合適的機會拿給你們看。
記得那是一個初冬的下午,從頤和園外拍完出來他提出來在一家小飯館裏頭坐一下。三杯酒下肚老李的臉上顯出一絲紅潤,話也多了一些。不知是哪個毛頭小夥子問他,既然您這麼熱愛新聞工作為啥離開了?提起這個,他明顯有點激動:「你們以為我想要離開嗎?想當年我在學校馬路對面的《人民日報》海外版幹攝影記者,技術不算最好的也得算說得過去吧,還不是因為六四的那個夜晚!那一夜我騎着自行車順着長安街拍了一路,真是開眼了!啥沒見過的也都見了,也想明白了好多好多……後來領導上說我『犯了錯誤』,最後黨籍沒了,職稱沒了,記者也不讓幹了!可咱當記者的職責就是記錄歷史啊,為了這個我不後悔,一切都由他去吧。」在這一刻我發現他的眼睛彷彿含着淚花。
最後一次見老李是在廣告攝影的實習課上,他顯得特別疲憊說:「這大概是最後一節課了,最近我感冒引起了心肌炎,昨天大夫讓我去住院。跟你們在一起三年了,老師也捨不得,還有好多東西沒能教給你們,特別對不住大家!」下課了,望着老李遠去的背影大家心裏特別不是滋味。老李終於抗不住了,他太累了!不光是身體上的,「政治錯誤」那塊大石頭已經壓了他十九年了。
沒幾天,學校就通知老李的課由別的老師上了,因為他已經不在了。
十一月末的一個禮拜四,在平房殯儀館大家送了他最後一程。黨旗自然是無法蓋了,生平裏也沒提他當記者時候的事。他安詳地躺在那裏,還是那張嚴肅面容,還是那身半舊的西裝。
雖然六四天安門事件已經離我們的記憶越來越遠了,但在我們生活的這塊土地上說真話,目前仍然是有代價的。固然像李旺陽這樣的英雄大家應該記住,但像李老師這樣的普通人,為心中的夢想也將代價背負了一生。當那血光之夜在「復興之路」展覽中只化作一張圖片的時候,我想到了那位德國前總理的話:「不能正視自己歷史的國家,是永遠無法贏得別人尊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