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是感恩節,我一直讀經書到凌晨,心裏想念一個人,他曾是上帝派來引我走過地獄之途的,他對我說:「你想想,野地裏的百合花,是怎麼長起來的?」
我一直以為你是聽得見我的聲音的,你並沒有離開。
每年年末之時,我把房間裏的所有燈全熄滅,不點蠟燭,黑得像躺在厚繭裏,讓我感覺全身放鬆。就兩分鐘,兩分鐘就好。不必說甚麼說,該說的已經說的,不該說的說之無益。
每當我在路邊看見別人的花園的薰衣草,每當我走進小店聞見香精時,我都停下來。因為你喜歡。
讀完一本好書時,我就把書放在黑暗之中,這樣你可以看到,我知道你也會喜歡。
回鄉之途很難:我會發儍,到處看到你:每一個與你長得有點像的人,都是你。但是我從來沒有追上去,因為我知道你會站在我旁邊,我明白你沒有離去。
在河邊,任何一條河,我的倒影很孱弱,秋風苦雨吹打着同樣的樹。我對你說。河裏的小船帶着這心願,向江裏和大海去,那手持正義之杖的人,向我顯現神迹。
天性不喜歡拍照,拍一張照就會掉一絲魂魄。我必須留着完整的魂魄繼續想像一個新奇世界,記錄下這世界,與陌生者一起分享。每年到這個時候,便是最心酸之時,因為這些文字本是為了讓你看的。到了這個時候,我心裏又插上一刀:你的確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你看不到又一本寫給你的書,又一封我給你的長信。
可是我仍然想給你打電話,或寫像這樣寫信。你接不接電話都沒有關係,讀不讀信也一樣。我歡喜這種念頭,可以一整天對着電腦寫下去。謝謝上帝,給我一個空間,給我這種想像,給我這種才能。我不用擔心有一天再也寫不出,只要你在等待,就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
你就在那個世界裏,所以我常在黑夜中穿行,每前行一段就是靠近你一段。白晝如夜,夜如魚鳥交替穿越,我嫌行走太慢,必須奔跑,像進入一個永遠的馬拉松,一步都不敢拉下來,一點也不肯停下來喘口氣。這奔跑對我而言,不是痛苦,而是快樂,因為我一步步靠近你。
你的兩個如精靈的女兒,也進入馬拉松賽,在你走之後,我不止一次見過她們,可是我們都沒有提過你,只說你的骨灰仍放在你卧室,家裏一切照舊。她們空時會去餵流浪狗,那動物的眼睛,可通向神靈。
失父的滋味,年齡越大,感觸越深。本以為心裏有一個地方,可以埋葬自己生命裏的一個個親人,本以為只要在那裏,我便可以從容生活。都說心可以是一個國家,也可以是大海,可以安葬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但是心太大了,回憶太多了,要尋找那些埋葬的人,就像大海中尋找一條熟悉的魚。
那麼讓心縮小,縮成這房間這麼小,在這漆黑之處,在這兩分鐘的靜默之後,你從遙遠的彼岸歸來。我閉上眼睛,就看見了你:你一身白衣,對我微笑地說:「我聞到你點的香,我收到你寫的每一個字,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我從來都沒有離開。」
做夢人
小時母親帶我到廟裏點七星燈,家裏一人一盞,我這盞燈會燃出很多小花。廟裏的主持對母親說,你看你女兒的燈燃得這麼奇特,有好命,你得好好看護着她。我出生特殊,一個不該存活的私生子,衝撞了好些偽善人、好心人,不曾被家人好好看護。
每次母親點燈時我都會許願,盼望我這個無家之人有個家,有個人真心地看護我,如同我真心看護他一樣,如果我有錯,他就指出來,能理解,並原諒我。
這個願望好像一雙有魔力的紅舞鞋,我穿上了,命運變了,有了一個安全溫暖的家,我滑倒了,摔破了,他趕來,扶起我,幫我站起。
有一天,我回家,他把我關在門外,他變了,家不存在了,是一個火坑。我不認識他,可能他中了邪咒,把他的靈魂售給了鬼怪。我要他開門,他把我推倒。我要他清醒,他反而推我到水邊,推進水裏。我拚命往岸上游,他不讓我靠岸,我往一艘船游,他又在船邊站着,使勁扳開我緊抓着船舷的手,我落到寒冷的水裏。可怕的鬼怪從水底冒起來抓我。
我只有奮力地游,要游到哪裏才可以上岸?
現在,就是現在,我不顧一切地上了岸,可是我要去哪裏呢?一次比一次大的雪,人人都在為躲過這個冬天奔忙,看不見我,就是他路過,他中的邪咒一定更厲害了,在他眼裏我成了一個罪人,他把所有的失敗和過錯歸於我的存在。看來,當年廟裏的主持一定是眼花看錯了,我從未有好命。
如果他能親眼看見我沉浮於水面,他一定會快樂起來。那麼,成全一個人的快樂,又為何不可呢?
不錯,這是母親離世後,我做過的一個夢!
有的人做夢,能接着做夢,並把夢重複做,醒來時,依然記得一清二楚。我就是這樣的人,經常在夢裏,和我不在人世的親人說話。
父母在哪,家就在哪,父母不在了,家就失去了。我迷惑了,我究竟在哪裏,怎麼會想起一個生活中完全不存在的人來呢?
奇怪,我接連兩個晚上都夢見他是坐船而不是火車離開,在碼頭,我朝他揮手,揮得手臂都痛了,他卻沒有看見。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懷疑自己不是蘭波那樣的人──心嚮往生活在他方。為生存奔波在倫敦北京以及一個個陌生的地方,久而久之就覺得所有的地方,都代表一個地方,是早已失去的那個地方。
是啊,那時我該就是蘭波,希望有一個他方存在,失望於異性,心裏只有同性,自閉,不打電話不見人,只求溺死的那一剎那,出於本能,我向遠在慕尼黑的女友發出一封電子信。
女友讓我去她那兒。
那天我離開倫敦是上午十點,有點兒潮濕,但不是霧。我的行李非常簡單。拖着行李箱到地鐵,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慌張,想取消這次旅行。
可是我能回頭嗎?
這麼問自己兩遍,都搖了搖頭。
機場安檢特別嚴格,脫鞋解皮帶不准帶化妝品,折騰夠了,上了機艙,坐定,看倫敦天空,好陌生,如十多年前第一次看見時一樣。
慕尼黑比倫敦陰冷,刮着大風,我在機場裏出口找到大巴士。因為乘客不多,司機一路有話沒話地與我搭訕,德國男人個個長得比英國男人中看。我得在一個有地鐵與公共汽車站的城中心等女友的丈夫,他正好下班,可將我順路帶到他們的家,否則就錯過了。
我等在那兒,看着馬路上的人和車,孤單無助。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也不見人影。正想走開,找一個旅館,一轉身,他來了。
我們去了超市,我買了魚、蘑菇和檸檬。
車子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天邊竟然出現了一抹火燃雲。
這個晚上我做了蘑菇烤魚,三個人坐在房子裏吃着飯喝着葡萄酒,玻璃窗外的湖水,像海一樣泛着波紋。
第二日我一個人去了他們在城中心的一個小房間裏,陽台上飄起大雪。那兒有一盆玫瑰,缺少水,已經乾枯了,雪花落下,枝幹顯出當時的落寞。我的心裏是否也有這樣一個小小的房間,住着一個內心裝着痛苦卻不肯叫出聲的女子,沒有人愛她,她也不愛人,不對,她一直在愛人。
我有好多話想對她說,一開始說話便無法停下來。天黑下來,天又亮了起來,雪靜靜地下着,幾天幾夜過去,我發現自己變得輕盈無比,透明如蛹。
房間裏有面鏡子,我走了進去,我再也不能回來。
有人打開門,是女友和她丈夫進來。她走到桌前,清理上面的灰塵。他拿起桌上的門鑰匙問,「嘿,親愛的,你的朋友說要來住,怎麼還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