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姜文跟王家衛打賭,在大陸那比長江東逝水財源更滾滾的電影市場,玩「站着掙錢」遊戲誰更高明,如今《讓子彈飛》了之後來了個《一代宗師》,到底要算誰更風騷呢?這些年,幾多大導演、大影片,有心或喪志地一再拍攝姜文口中「跪着要飯」的電影,歌功頌德摧眉折腰,不避肉麻不羞無恥,自毀的是自己的創意觸覺,如自廢經脈武功,從此打柴。當然,跪着要的那碗飯,又大又好餸質到你眼盲心瞎,很難抗拒;唯高手,恃膽識功力,既要飯也要說話,就有姜文和王家衛,精心,算計,要錢也要面,便踩界不越界,超越地游刃在鼎盛輝煌的光影金銀島之中,做個魔盜王。眼前身後的虧,不吃,眼前身後的財,不拿白不拿。宗師,都知道「時勢」。
《一代宗師》是迄今王家衛最成功的作品,不是最好。(最好的,個人仍然認為是《東邪西毒》,或者yet to come。)一大堆解讀,瘋擁對號註腳,像兩年前的《讓子彈飛》,連姜文都說解碼之中「有兩成有點飛」,離譜了。但王家衛比姜文更商業奇才,坊間媒體的導讀註釋,是他預備好的宣傳資料全套,餵飼給媒體作燃料去催旺影片的談論性,反正research做了那麼多,影片上用不盡,別浪費市場價值,解碼,是他武功招式的一部分,是售後服務。王家衛的影片票房管理,不止於影片上映一刻。有關《一》片的詮釋,非但沒有「有點飛」,更是在戲外替說不滿的故事補白補飛,替充滿佳句未成佳章的作品,作場外修正解畫,其實有點茅。從未見過一部偉大的影片,導演要賣力地解釋那麼多。
我不喜歡《一代宗師》嗎?喜歡的很多,不喜歡的也多。宮爺決戰葉問,玩掰餅,比武不力敵「比想法」,一脈《倚天屠龍記》張三豐教張無忌太極,不在招,在意,由無忌起初祇忘記了大部分,到後來「成功全部忘記」,同理;但掰餅缺了的一角的意涵,分裂的統一,一國的兩制大同,寄寓的確高明。在雕欄玉砌的金樓,武場戲固然吃重,一場文戲飯桌上葉問宮二「齋睥」的長慢鏡,連後面金樓女子11人,總人數及意境,那一宴,絕唱,如達文西的《最後晚餐》,是油畫,配樂是歌劇,中西無界,祇有更華麗,舖陳,誇張,極致,過盛,有點camp。拍中國武術推到camp的境界,唯有王家衛。但一線天的故事殘缺,念念不忘毫無回響,小瀋陽的存在純粹市場計算,突兀多餘。(如果由譚家明剪接信已遭殃)
「一代宗師熱象」,再次照亮這個城市的文化蒼白。就像那陣子的「忽然誠品」,一時熱血,對一個品牌,過饑地崇拜,趕潮流,不求甚解地消費,大概因為這裏剩餘太少東西給我們熱愛,急不及待。所謂影評,大都缺乏文化藝術的承擔,亦欠民智啟迪的視野。法國影評泰斗Serge Daney說過:「媒體不再請那些懂得(或熱愛,或懂得為何熱愛)一些東西的人,與眾分享他們的識見。祇會反過來請一些一竅不通的人,來代表大眾的無知發言,把無知狀態合理化」。
從舒琪導演聽來的故事:著名攝影師李屏賓一次來港拍片,到埗後讀了劇本,覺得有太多的問題、疑竇和不合情理的地方,離開鏡祇約一星期,但他還是逐一跟導演說了。對每個疑問,導演都給了他十分詳盡的解釋,賓哥聽得有點不耐煩,說:「導演,你不要跟我解釋,你跟觀眾說好了!」
或許王家衛一生都在拍同一套電影,但你看寇比力克,創作是幾時都可以從零開始,什麼都可以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