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禮平:求道者河上肇丹青 - 許禮平

許禮平:求道者河上肇丹青 - 許禮平

馬克思主義對近代中國影響至深,馬氏係德國猶太人,以德文撰述。百年前國人懂德語者鮮,像陳寅恪在宣統二年(一九一○)已啃馬克思德文原著《資本論》者更是少之又少。國人通日語者眾,眾所周知,第一本中文版《共產黨宣言》,就是陳望道據日譯本迻譯的。
日本京都帝國大學有一經濟學家河上肇教授,專攻馬克思學說,著述頗富,岩波書店後來出版其全集就有三十六卷之多。中共早一輩黨人,受河上肇影響至巨,郭沫若就是其一。一九二四年郭氏花五十多天時間繙譯河上肇《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一書,譯完之後郭氏不自覺地被河上肇「洗腦」了,郭氏自道「這書的譯出在我一生中形成了一個轉換時期,把我從半眠狀態裏喚醒了的是它,把我從歧路的彷徨裏引出了的是它,把我從死的暗影裏救出了的是它。」「我現在成了個徹底的馬克思主義的信徒了!」(《孤鴻》《創造月刊》一卷二期一九二六)李大釗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時(一九一三至一九一六年),就是讀了河上肇著述而接觸馬克思主義,一九一七年俄國十月革命之後,李大釗寫下了《我的馬克思主義觀》,一九一九年五月發表在《新青年》第六卷第五期「馬克思主義專號」上,而《晨報副刊》四月已開始連載河上肇《馬克思的〈資本論〉》、《馬克思的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由李大釗早稻田同學老友陳溥賢繙譯(署名淵泉),馬氏學說自是在神州大地廣為傳播。周恩來留日期間,讀了河上肇《貧窮的故事》,欽佩不已,擬申請入京都帝大師從河上,未成,遂赴京都住南開同窗吳瀚濤處,欲拜會河上也不果。周雖未見河上,但經常把河上編印的私人雜誌《社會問題研究》帶回家閱讀,歸國時行李盡是河上的書。一九一八年十月二十日,周恩來在日記中寫道:「二十年華識真理,于今雖晚尚非遲。」毛澤東早年讀過河上肇《經濟學大綱》,和河上繙譯的馬克思《僱傭勞動與資本》。六十年代初,毛跟到訪的野間宏說:「河上肇寫的書,現在還是我們的參考書。河上肇在《政治經濟學》那本書中寫有怎樣從舊的政治經濟學發展到新的政治經濟學,河上先生說新的政治經濟學就是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因此此書我們每年都再版發行。」毛在河上肇《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基礎理論》(李達等譯)還留下若干批注。
馬克思主義在日本的傳播,河上肇堪稱功臣,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河上肇也居功至偉。日本學人實藤惠秀曾統計過,二三十年代中國繙譯外國社會科學書籍三百七十四種,河上佔十八種而居首位。(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譯日本書綜合目錄》)
河上肇(1879-1946)日本山口縣岩國鎮人(現岩國市錦見),舊吉川藩士河上忠長男,大清戊戌變法那年(一八九八)高校畢業,入東京帝大法科大學政治科,一九○二年畢業即迎娶大塚秀子(後生一子二女)。次年當東京帝大講師,開始教學生涯。一九○五年在《讀賣新聞》連續發表《社會主義評論》,備受注目,報紙銷數驟增。不久辭教職到《讀賣》當記者。後轉辦《日本經濟新志》,提倡保護貿易政策。一九○八年任京都帝大法科講師,旋升副教授。一九一三年十月由文部省選派留歐,次年得法學博士學位,一九一五年初春回日本,任教授。一九一九年河上肇開始研究馬克思《資本論》,出版《馬克思資本論略解》諸書,成為當時日本最有影響力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二十年代初被批評:「河上是以研究為名,而宣傳社會主義,內務省為甚麼不禁止它發售?」一九二一年河上終於被當局標籤為「危險思想家的首領」。大正昭和交替(一九二六),災星驟至,長子政男病卒(僅二十四歲),次年父親河上忠卒,享年八十。一九二八年「三.一五」事件之後,文部省下令大學驅逐「左翼教授」,河上肇被迫辭京都帝大教職,開始走出書齋,「站在暴風雨中」,參與無產者運動的實踐,也不忘著述,出版《資本論入門》等名著。一九三二年九月九日河上肇正式參加日本共產黨,秀才造反,一百四十多天,就在中野區住吉町三十號畫家椎名剛美家中被捕,以違反治安維持法罪名被判徒刑五年。河上坐牢期間,堅拒「轉向」換取釋放,堅持「道」。迄一九三七年六月十五日皇太子誕生而減刑出獄。嗣後作「閉戶閑人」,以漢詩、和歌、書畫、篆刻,清苦度日,也不肯接受粉絲募款資助。一九四一年末返回京都,定居上京區聖護院中町。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河上欣然賦短歌:「哎呀!多麼高興呀,居然能活着逢到戰爭結束的今天!」「好,我也要離開病床,仰起頭來迎接萬里晴空的陽光!」一九四六年頭,寫下「我要是年輕十歲,一定提筆挺身而起……乘着澎湃的人民革命的滔天破浪,一同叱吒風雲……」。河上終因營養不良,一月三十日清辰四時五十三分,吐血身亡。享年六十有八。
一九六一年河上逝世十五周年,京都大學舉行紀念會,出紀念刊,紀念這位求道者。而東京也不甘後人,成立「東京河上會」,故鄉山口也成立了「山口河上會」。可見河上粉絲不少。
河上肇一輩子追尋「道」,初攻儒學,後讀聖經,繼而服膺馬克思。河上治學嚴謹,反對曲學阿世。一九二三年河上肇的《資本主義經濟學說之史的發展》出版,其弟子在雜誌上公開批評書中錯誤觀點,並指出河上對唯物史觀不理解時,河上甚為震驚,虛心接受,並加緊學習研究相關哲學。郭沫若譯完其《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一書,去函指出其不足處:「作者只強調社會變革在經濟一方面的物質條件,而把政治一方面的問題付諸等閒了。」河上肇接受批評,即囑出版社停止印行,在在顯示出河上的學術良心,超乎常人。河上嘗引孔夫子名句:「朝聞道,夕死可矣。」
河上肇能詩,被捕後所藏《資本論》等六百四十餘冊左翼書籍被抄沒,所以在獄中和出獄後均無法照舊有方法研究政治經濟學,於是「六十衰翁初學詩」,轉研中國古典詩歌,專攻南宋抗金詩人陸游的詩,寄寓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河上通讀陸游詩近萬首,選約五百首評釋,成《陸放翁鑒賞》巨帙。河上的思想感情與陸游相通,也與烽火漫天的中國人民相通。河上在日本《改造》雜誌上讀到毛公《論持久戰》日文譯本,謂「毫無疑問,在日本沒有一篇論文能對戰爭前景作出像《論持久戰》這樣清晰透徹的預見。」一九三八年得「奇書」:埃得加.斯諾的《西行漫記》,賦詩《天猶活此翁》:「秋風就縛度荒川,寒雨蕭蕭五載前。如今把得奇書坐,盡日魂飛萬里天。」論者認為河上肇的詩,「不僅具有拒絕與反諷當時日本主流意識的意味,而且堪稱是在文化領域堅持深層的反戰抵抗。」(陸曉光《漢詩人河上肇的文化抵抗》)
河上肇也能畫,他自稱一輩子畫過三張油畫,「南畫」畫了多少則沒說,但也很少見到。前幾年,在京都覓得河上肇彩墨畫蔬果圖一軸,構圖設色題款,規規矩矩,一如河上其他手稿一樣整整齊齊。右下題:「大正十三年七月念七日寫於洛東之寓居,肇。」大正十三即一九二四年,洛東在京都清水寺平安神宮附近。上端錄白樂天長詩《中隱》,或為後來所加。鈐印四,自上而下為:真箇風流、閉戶閑人、節義玉碎、千山萬水樓主人。友好訪寒齋,偶爾檢出披閱,感懷這位異國的求道賢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