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的開頭有點夢幻。
二○一二年一月八日,自稱「行走在藝術世界裏的小票友」漫畫家黃苗子去世了,我在微博上發了一條懷念帖:
「一九三七年,二十四歲的黃苗子愛上二十一歲的郁風,郁風覺得當時任財政部秘書的黃苗子不夠進步,況且『個子比我矮』。能說的夏衍擔任了說客,終於成功。結婚照上黃苗子高、郁風矮,據說是葉淺予想的辦法:在黃腳下墊兩塊磚頭。夏衍有字曰『此風不可長』。──二○一二年一月八日,這段佳話最後一個見證者黃苗子,也走了。」
一個星期之後,一月十六日下午兩點五十七分,有個叫「北京呂恩」在下面回帖:「苗子郁風結婚我也在吃喜酒。」她大約以為我寫的「一九三七年」是結婚日期,隨後又指出:「他們結婚是一九四五年。」
我瞬間有時空錯亂的感覺,好像自己穿越回了那個年代,把我拉回到那場喜宴現場。我的第一反應,是以為有人冒充她。於是點開她的微博去看,數量並不多,也很少發圖片,總是短短的一句話:「想起了幾十年前白光的歌聲,迷人動聽。」「不想看國足,也不願看過足,提不起來的一支隊伍。」我問了一個在人藝工作的朋友:「是呂恩老師麼?」她很快回答:「是。」
呂恩,一九二一年生,江蘇常熟人。本名俞晨。改名字,是因為報考劇專,父母堅持不同意,覺得辱沒門庭。她說:「我想想也有道理,那就改個名字吧,他們總不能說甚麼了吧!」於是改名叫呂恩,這是外祖母的形式。一九三八年她考入國立劇專,畢業後活躍在重慶、上海、香港和北京等地戲劇舞台上。解放後在北京人藝工作,畢生演出了數十部話劇和電影。「我是從重慶起步,演小角色成長起來的」,呂恩從演《清宮外史》的瑾妃起,演過花枝招展的交際花,也演過又老又醜的妓女,演過神經而可悲的繁漪,大家都說,她演甚麼都是甚麼,完全沒有「演戲的痕迹」。她挑過大梁,也愛當綠葉,無論是甚麼樣的角色,都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的腿不好,所以經常哀嘆不能經常出去玩,她喜歡旅遊,並且總是和我說:「年輕的時候想去哪裏就要去哪裏,老了想起來才不會遺憾。」她也喜歡研究一切新的東西,甚麼是微博?甚麼叫微信?怎麼關注人?她都有興趣。
我和她,總是私信。問她所有問題,她都耐心地解答;有時候,我甚至忘了,她和我差了那麼多的歲月。我最愛聽趙丹的故事,每次採訪老人們,我總是愛問趙丹的。這些故事,有些我聽過,有些沒有,但呂恩老師給我講的版本,無疑是最鮮活的。她上來就說「阿丹愛漂亮,跳舞最是一把好手」,一下子就有春風撲面的感覺。抗戰勝利之後,郁風和黃苗子一到周末就來上海找大家跳舞,這中間總有趙丹。某個周末,郁風約上唐納、趙丹、鄭君里、秦怡和呂恩一起去阿凱第舞廳跳舞,樂隊奏完最後一支曲子之後,便到了付賬的時刻。按照慣例,跳舞是要男士買單的,當客人們紛紛開始付賬離開時,只有趙丹紋絲不動,只是坐着說笑話,其他兩位男士也不動。呂恩覺得很好奇,覺得這樣坐下去也不是辦法,於是問他們葫蘆裏賣的甚麼藥,這才知道謎底──才知他們三人都沒錢。郁風一聽笑了,馬上把放在桌上的包拿到膝蓋下面,掏出一卷鈔票,從桌布底下塞給斜對面的趙丹。趙丹心領神會接了錢,馬上精神抖擻,大聲呼:「服務員,買單!」還裝模作樣跟服務生談天說地擺闊,多付了一筆小費。一出舞廳,大夥都笑得腰都彎下來。「阿丹就是那樣可愛,我喜歡他的真誠。」呂恩因為性格開朗,常常做趙丹的知心姐姐。趙丹在和葉露茜分手之後,一度瘋狂追求秦怡,但他覺得自己經濟狀況不好,那時候追秦怡的人很多,有人開着車過來,趙丹急得不行,就拉着呂恩的手,一個勁兒說:「看,又來了一個,又來了一個!」呂恩安慰他:「你怕甚麼?她如果喜歡你,來了十個也不怕!」趙丹很自卑,因為他家裏並沒有汽車:「我家裏只有一隻小藤椅,我把她帶到家裏,坐在那個椅子上,上面還有個洞!」
我插嘴說,黃宗英也很美麗嘛,呂恩說:「是啊,所以趙丹和黃宗英結了婚,我還要開他的玩笑。我問他:『你還想着秦怡嗎?』他笑死了,不吭聲。」她是他們那群人中有名的俠義心腸。一九四八年,夏衍來找她,要她飛到上海,帶一封信函為黨辦四件事:通知陽翰笙身份已暴露,趕快離滬赴港;告知陳白塵趕快隱蔽;通知劉厚生火速到解放區與×××接頭;轉交宋之的由蘇區轉至家屬王蘋的信。呂恩接下了任務,只是問夏衍,她和白楊、陶金等四人同行,白楊比她心細得多,為甚麼不讓他們幹?夏衍說:「你糊塗膽大。」呂恩把信函文件藏在箱底,又準備了許多張自己漂亮的劇照,在過海關時,她扮演愛時髦的女演員,在恰當的時機把劇照送給海關檢查員,並塞上優厚的小費……「他真懂得我,我果然就這樣糊裏糊塗完成任務了。」
她是膽大又糊塗的,很多話,別人不說,她會說。一九四三年,她在四川青城山上遇到徐悲鴻,他送給她一幅三花貓。文革的時候,這張畫當然被沒收了,直到文革後,故宮才通知她去取。她問那張畫的去處,原來是被林彪拿走了。她「拿出十五元錢,給了他們。我說:當年紅衛兵用十五元來買斷這張畫,我不要,硬放在我桌上,扭頭就走了,現在我還給你們,兩清了。」
我問她二流堂的事情,她給我講了許多趣事。「二流堂」的名字是郭沫若起的,他們那時候在重慶,住在唐瑜的「碧廬」。唐瑜,廣東潮州人,上世紀三十年代活躍在上海電影界,以仗義疏財、熱情助友著稱。抗戰歲月,上海的大批文化人集聚重慶,唐瑜先後蓋了三處房子,供文藝界朋友棲身。在重慶四德村建的一棟叫「碧廬」,與壁爐同音,唐瑜請了一位大師傅為朋友們做飯,僱了一個保母為大家洗衣服、打掃衛生。這裏一切免費,過的是「共產主義」的生活。當時吳祖光、盛家倫、呂恩、高集、高汾、薩空了、方菁、金山、張瑞芳等均在此居住;夏衍、郭沫若、喬冠華、袁水拍、苗子夫婦、馮亦代等是這兒的常客;周恩來也去過。住在碧廬的文藝家,都很有個性,自由散漫,懶散得很。音樂家盛家倫是代表,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愛睡懶覺,大家笑話他「只吃不拉」。「二流子」這個詞是一九四三年從延安傳過來的,大家認為新鮮好玩又貼切,就互相稱呼「二流子」。一次,郭沫若來玩,聽「二流子」這個稱呼,覺得很有趣,說「我看這碧廬就叫二流堂吧!」還要給題匾,只是沒找到宣紙,沒寫成。不過,「二流堂」的外號就這樣叫響了、傳開了。
呂恩說阿朗(唐瑜的外號)是「孟嘗君」,一九四四年秦怡婚變,由重慶去了成都,那年的冬天很冷,秦怡窮,沒錢買棉衣。消息傳到重慶,唐瑜叫呂恩把他哥哥送給他的一件皮袍子拿出來寄給秦怡,「我一看,裏面還有一件女式的大衣,就說趙慧琛(演員,曾經扮演過《馬路天使》中的小芸)也沒有棉衣過冬,不如乾脆就送給她吧。唐瑜就說,那就送吧。」她當時是深知唐瑜孟嘗君的脾氣,才會這樣提議。我說,那是唐瑜有財可疏,呂恩說:不是啊,他為了大家還賣過車。某天,唐瑜與吳祖光回家時,對面飛來輛小轎車,他倆躲到路旁,那車直馳過去,濺了唐瑜一身泥。唐瑜望着那輛車,狠狠地罵了句「他媽的!」又對吳祖光說:「那車本就是我的,還有一把鑰匙在我兜裏呢。」他剛把車子賣掉。
「二流堂」後來被當做「反革命裴多菲俱樂部」遭到批判,吳祖光、丁聰、苗子等一大批二流堂人士被送到北大荒勞改。夏衍、葉淺予、馮亦代等全部被網了進去,被批判、審查的「堂友」達百人之多。其中最倒楣的是「二流堂」主唐瑜,唐瑜那時候在電影局工作,單位為審查他成立專案組,後來因為江青插手升級為「中央專案組」。先後抄了七次家,要唐瑜交出「二流堂」花名冊,還有和國民黨聯繫的電台。唐瑜幽默地用薄的航空信紙複印若干份,留下一段空白,以便應付四面八方的外調者,根據不同部門的要求,補寫幾句,寫上年月日。交代不出新問題,只有皮肉受苦了,一個光頭造反派,一次打他十幾個耳光,以致他耳聾至今。「我真沒想到,後來還有人要自稱自己是『二流堂』的,他要真的是,文革裏還沒被打夠啊!」
我們之間,似乎是無話不談的,只是我猶豫了好幾次,想問她吳祖光的事情,又覺得唐突。有次終於忍不住,敲敲邊鼓,她居然笑了:「小朋友,別怕,我是給吳祖光送過相機。」
一九三八年,呂恩在上國立劇專,吳祖光是學校的國語老師,那時候吳祖光的《鳳凰城》非常出名,女學生們都對他仰慕。吳祖光很喜歡呂恩,這種喜歡他並不隱藏,所以有一次他請客,就叫呂恩也去。她問:「吳先生,你怎麼也請我?」吳祖光回答:「因為我喜歡你呀!」
吳祖光那時候也追別人,比如秦怡。他同時給呂恩和秦怡寫信,呂恩是「儍女孩」,秦怡是「美女孩」,呂恩知道了,只是一笑了之,也不嫉妒:「我沒過腦,反正覺得這也很正常」。一九四六年三月,呂恩回老家常熟探親,故鄉一位已定親的表兄對呂恩有點「意思」,母親不同意,正在這時,吳祖光也來了,母親覺得吳祖光才是滿意的女婿:警告呂恩:「這人對你不錯,他又有學問,你們就結婚吧。」呂恩覺得很突然,當時他們雖然住在一起,但從來沒有想過結婚的事情。「那你怎麼又同意了?」「女孩子長大了,總要成家,成了家就能更好地搞事業了。」
一九四六年三月,吳祖光和呂恩在上海梅龍鎮飯店結婚了,婚禮由馮亦代、丁聰操辦,證婚人則是夏衍和葉聖陶。但婚後,他們發現兩個人的生活習慣很不一樣:吳祖光喜歡聽京劇、吃麵食,好靜;呂恩喜歡跳舞、吃米飯,好動。有一次,吳祖光拖着呂恩去聽戲,那天的戲碼很好,是麒麟童(周信芳)的,呂恩卻在開戲之後不久就呼呼大睡,氣得吳祖光說是在對牛彈琴。但同樣的,呂恩和趙丹、唐納跳舞,吳祖光只能站在一邊做電燈泡。何況,他們的生活作息時間很不一樣,呂恩晚上拍戲回來,吳祖光已經睡下;早上一睜眼,吳祖光已經去上班,他們用留紙條的方式溝通,像普通的室友。呂恩也不喜歡別人叫他「吳太太」,她聽不慣,她喜歡人家叫她呂恩。她叫吳祖光就是吳祖光,從不叫祖光。
一九四九年,呂恩在香港拍《蝦球傳》,她敏感地覺得兩人的關係已經淡漠了,既然這樣,不如分手:「我們是友好分手的,沒吵架。」在吳祖光之前,呂恩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和音樂家張定和。張定和有四個著名的姐妹,張元和、張兆和、張允和和張充和。張允和的丈夫語言學家周有光回憶起呂恩和張定和的婚姻,說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太年輕,所以總是吵架,很快就分了手,「但呂恩和我們還是很要好,經常來往」。
呂恩和吳祖光是和平分手的,那時候她的收入比吳祖光好,所以他們把房子抵押掉之後所得的錢,呂恩全給了吳祖光。呂恩考慮到吳祖光當導演,將來拍戲採景要照相機,還買了一部萊卡照相機送他作紀念。那部萊卡照相機在當時絕對是一件稀罕的奢侈品,因為可以買輛小汽車!但後來吳祖光與新鳳霞結婚時沒錢請客,吳祖光便把照相機賣了,在歐美同學會辦婚禮。呂恩知道了後心裏有點不舒服,就和郁風吐槽。郁風開導她說:「送給他的東西就是他的了,他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呂恩說:「郁風說得很對,我這麼想着,也就不生氣了。」
後來,呂恩認識了空軍飛行員胡業祥,他是胡蝶的堂弟。她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愛情,兩個人的興趣愛好也很相投,於是相伴終生。她和吳祖光也繼續來往,吳祖光打算娶新鳳霞,還專門問過呂恩,呂恩對他說,她覺得他倆很合適,並且提醒吳祖光,要是打算和新鳳霞結婚,他們倆最好就別再來往了,這樣「對新鳳霞不好」。這一別便是半個世紀,一直到唐瑜八十八歲生日,二流堂的倖存者們在北京的「夜上海」聚會為唐祝壽。這是吳祖光最後一次參加老朋友晤聚。吳祖光和呂恩同席,吳祖光埋頭吃菜,一言不發。可是晚飯後,唐瑜的夫人李德秀悄悄地來找呂恩:「吳祖光要和你照張相」。呂恩先是一楞,隨後便很坦然,那時候吳祖光已經有些老年癡呆了,但他依舊緊緊拉着呂恩的手,和她照了最後一張相。
二○一二年八月十五日,她走了,九十一歲,沒有受病痛苦,是身體機能衰竭了過去的,沒有設靈堂,也沒有舉行追悼會和遺體告別儀式,很像她的作風,我始終留着那個ID號,有時候也去留言,我還是覺得,和她的交往,很夢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