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聲色:<br>巧遇港版沈從文 - 舒罕

蘋果聲色:
巧遇港版沈從文 - 舒罕

欣賞完「揚州八怪」的桀驁狂倔,走出展廳時正是午後。於是繼續享受難得的冬日艷陽。突然看見道旁新添一家舊書攤,雖然不大,卻也有數百冊昏黃舊書立在門前。書蟲積習,見獵心喜,居然翻出一本香港新文學研究社1975年9月一版一印的沈從文《湘行散記》,不知怎麼會山長水遠地跑到這西南山城裏來。去年的12月28日是沈先生誕辰110周年紀念日,幾天之後我便有這樣的書緣,當然是開心的事。封面雖然裝訂有牛皮紙;天頭上雖然烏黑不堪;用紙雖然也不大講究;版式雖然稍顯緊密,然而這是沈先生的書、在香港印的書。要知道,那時的大陸,沈先生的書早已消失了,出版社甚至直接毀版了事。
對香港的這家新文學研究社,以前就試着查證過一番,然而所知有限,還是不甚了了,估計是「四九」之後南來的文化人為謀生而創辦的吧。只發現它陸續翻印了不少「五四」以來的新文學作品,巴金、老舍、茅盾,當然還有這本沈從文,可以說為香港的出版文化打下別樣的烙印。那時的香港文化界,大概真是百家爭鳴的局面。
此前讀過鄭樹森先生一篇長文〈香港在海峽兩岸間的文化角色〉,發表於1998年11月的《素葉文學》,是真正消化了大量史料,提要鉤玄的上品文字。鄭先生在文中專辟一節來講述香港「保持原貌的出版」,這七個字的評價大有深意在焉。其中說道:「在香港流傳的四九年繁體字複製本反為不少名作保存原貌。這也包括了沈從文和錢鍾書的作品。這兩位名家的代表作,有30多年只在香港印行流通;在大陸有點不合『時宜』;在台灣則是『陷匪』文人。80年代初從廣州花城出版社策劃《沈從文文集》時,老作家所用的版本,即多來自香港友人的舊藏。」
顯然,此次無意覓得的沈先生港版舊書,正是上面所說複雜歷史格局的一粒美麗的塵埃。把這本難得一見的舊書送給一位正沉迷於沈先生《湘行集》的小友彭灩茹君。
書送出的不久便換來答書一封,文字果然空靈剔透,跳躍着青葱少年的動與靜,捨不得刪掉,索性錄在這裏:
「我第一次坐的船是條小木船,搖晃得很厲害,我要渡的河不寬,卻走得很慢。駛船人慢慢踱,悠悠地唱起古老的調子。我不知道這水手經歷如何,滄桑有力的身子骨隨着木船水波美妙地搖曳。在這片溫柔的河床上往行,也不失享受。看得出他已經把這河水當做再熟悉不過的老友。望望老事唱唱歌,想必是他的愜意與取樂了。
你看看這水,好似奔流不息,看得人兒心裏軟得與水綢一般,漂到不知名的美景去,帶我領略、替我讚嘆。生有何幸,竟遇上從文先生自北而下到湘西,之後我每日都能知曉他們的經歷。它告訴我這個沈從文,瘦弱的身子裏含滿多情的汁,它還說這汁便是無數條水緞帶着無數條思緒從北京飄到鳳凰,鳳凰還會飛回北京。
才讀了幾日就頗仿着先生說話,學得到名堂。願它還認得我,得來的知識別叫它上了天,待它回來後定要它一言不差的全吐出來。那天我出了神,看見先生望了許久,又動動筆,再看看天,先就領略了這樣的大家做癡人。許多人寫愛情無非愛字說爛,儍事做盡。從文先生平實近人的字眼真真實實吐出了他的愛情、他們的愛情。
我說不盡了,先生是那麼易感,身經百事的心可不淫穢;單薄的影子映在水中不被波浪蹂躪而顯得堅定;看過華麗奢侈窮酸潦倒的各式人生,練就了一支樸實而偉大的筆,深戳在前人與我的心裏。」
讀到這裏真忍不住得感謝未在香港逗留,卻在香港留下這幾本美麗之書的沈從文先生了。沒有他書裏的水氛氤氳,哪裏能讀到這少年人難得的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