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學徒 私房閱讀】
我想，如果要將閱讀札記歸檔，最貼切最能表達閱讀狀態的檔案名字，應該是「在路上」。不知道從甚麼時候起，閱讀都是在公共空間裏進行；交通工具上、公車站、月台、咖啡室、食店，好不容易入冬，終於等到寒流襲港的晚上，把褥下的電暖墊開着，在路上新增附檔；在床上，章回小說登場。
歲首年終，臘月時節，格外適合閱讀民間故事與傳說，我首選《西遊記》。《西》版本眾多，繁本的最早刻本，是明萬曆二十年金陵世德堂刻本。知道這些其實並不能增添多少閱讀趣味（當然，「萬曆」這年號總有底蘊）。要讀《西遊記》，手裏抓住作者是吳承恩的印刷本或電子書就沒錯；不能不知的是，《西》是一本「世代累積型」小說，它先吸收了玄奘口述的《大唐西域記》，加上唐代末年的取經故事與筆記（那時候，已是越傳越神化了），再經歷宋的話本、金元雜劇戲曲，還有一代又一代的說書人對民間市場口味的洞察與掌握；到了明中葉，傳到吳承恩手中，終成為故事框架複雜、人物眾多、形象豐富、深刻成熟的神魔小說。
你或許仍未看過《西遊記》，不過只要你在華人社會中成長，你總會知道孫悟空、唐三藏、豬八戒、沙僧、牛魔王、鐵扇公主、紅孩兒，還有那一票蜘蛛精白骨精金魚精玉兔精……相對於《水滸傳》的草莽豪傑、《三國演義》的成王敗寇，《西》更屬於民間，它是連綿不絕（對，總計九九八十一難）的折子戲，仙佛魔妖連番登場，繽紛無冷場。躋身在四大名著之中的《西》，就是有一股親切可供嬉鬧的草根味；然而亦是如此，不經意間我們就輕看了這段取經之旅，以至近年盡得《西》的元氣與能量者，竟是東洋的動漫界。
《西遊記》的樂觀向上，在中國人的著述中，其實是一股異數；那是一段未出發就預知困難重重的旅程。旅程的終點與目的，非關名、利、權勢，而是一本「西經」。西經是甚麼？西經是智慧、是信仰裏對眾生的關懷；當中透析着易學與王陽明的心學，取西經遂成為「明心見性」、「回歸良知」的途徑。其中的意蘊與力量，絕非沉迷權勢與得天下的《水滸》與《三國》所能比擬。
中國文學素重意象，《西遊記》的視覺化往往被忽略。《西》的世界一點也不複雜：東勝神洲（花果山所在）、南贍部洲（唐僧出發的長安所在）、北俱蘆洲、西牛賀洲；小說的大部份情節都發生在西牛賀洲，白虎嶺、女兒國、火燄山都在那裏。如果將這四大洲畫在一幅簡單的地圖上，再將《西遊記》的情節按地點扼要地告訴新世代的電腦少年，或許他已經可以寫出一款《西遊記》網上遊戲程式。如果你有打機的經驗，你會發現《西》的敍事的確符合「過版」的設計原則。
假設你真的仍未看過《西遊記》，為免「劇透」，我只能說一個人人都知的橋段，就是唐僧帶領徒弟要過火燄山，那地方熱到不得了，孫悟空想，就拿一把扇來把它搧涼好了，於是就向鐵扇公主借扇將火燄山的火撥熄。那可真是腦筋急轉彎，可能你從小聽到大，對這縮小又放大的情節有點麻木，覺得無甚特別。我想提醒你的是，吳承恩可是沒看過動漫和3D電影的，《西》的無窮想像力，值得我們驚異。
小說最核心的當然是角色，近年開始想一下角色關係，乖乖更不得了，唐僧帶着三個劣徒、一匹馬，根本就是手無寸鐵的善良平凡人，領着4名仙界假釋犯，去完成不可能的任務！
最後，套用李安的說法（人人心中都有……）。我會這樣說，其實人人心中都有着追求至善的唐僧、縱慾的八戒、率性的悟空與任勞任怨的沙僧……當然，用心理學的自我、本我、超自我，三言兩語就可以給西經之旅一個說法。不過我提醒你，《西遊記》可是書成於16世紀的。
這一個冬夜，我下載了《西遊記》電子版，在施政報告出台一周之後，打算重看第47至49回；孫悟空智鬥靈感大王，靈感大王其實是八百里通天河裏的金魚精，悟空對這個靈感大王無計可施，最後就想到去南海探究妖怪的來歷，終於讓他找到降妖的方法。是的，要弄清楚妖怪的來歷才能將之降伏；這是悟空給我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