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香港城市大學的藝廊十分熱鬧,得到了一筆豐厚的捐助,正名為濤聲藝廊,暗藏兩位善長的名諱。學校遵守香港政府的語文政策,還要「兩文三語」一番,得正式「賜予以嘉名」,要給個英文名號,問我wave sound好不好?我心想,好甚麼好,兩位善長都是風雅的飽學之士,聽到這樣的洋涇浜「波浪聲」,不生一肚子悶氣才怪,就說不好。不好嘛,換個好的,好嗎?哦,原來問的目的,不是諮詢,是設了個套,繞口令一般把我繞進去,要我起名。你說不好,心裏一定有更好的主意,說出來吧。上了套,沒辦法,便隨口說singing waves比較好,風生雲起,鳶飛魚躍,讓藝術活潑潑地,讓我們的想像都隨着吟唱的濤聲,在天際翱翔,好吧。必也正名乎,就是這麼正的。
接着就得辦點像樣的畫展,於是請上海畫家謝春彥展出他的作品。春彥的畫,是傳統水墨與西洋漫畫的嫁接變種,有傳統文人畫的根柢,又有漫畫家瘋狂想像的本領,時而正襟危坐,時而胡攪蠻纏,亦莊亦諧,寓莊於諧,可以點鐵成金,也敢於佛頭着糞,讓人摸不着頭腦,卻充滿了無限的諧趣,回味無窮。西洋人總是說,蘋果橘子,類別不同,不可一概而論。在春彥的藝術世界裏,不但蘋果橘子屬於同種,貓與老鼠都可安寢於一室之內,黃鼠狼不但給雞拜年,還給雞帶來了五斗泰國香米。有時我想,他畫的美女手攜一莖玫瑰,那莖玫瑰怕不是蘋果跟橘子嫁接之後生出的變種吧?
看春彥的畫,總讓我胡思亂想,有時想到周星馳的無厘頭,有時想到王家衛的重慶森林,悠悠忽忽,混淆了藝廊展覽與太虛幻境。魯迅著書,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雖然暗含激憤的感慨,其實卻也進入了一種超越的藝術境界,看畫讀書,彈琴下棋,莫不如是。看着看着,看到牆角置放了一幅色彩蒼鬱的畫作,老樹盤虬,叢蕪漫生,氣氛有點陰鬱。走近細看,是一幅題作《老屋》的風景畫,有着長長的題記。春彥的書法像老松的樹根,勾點撇捺,枝蔓盤錯,時而嚮往晴朗的雲天,時而鑽進大地的懷抱,讓你揣摩半天,還不一定跟得上筆勢的脈絡。這幅《老樹》的題記,卻十分工整,迥異尋常,不禁引起了我的興趣。
題記一開頭是這麼說的:「此為吾家老屋,在山東廣饒縣大王劉集後街,謝家車門胡同內,三代人曾居之。」山東廣饒?這不是我母親的籍貫嗎?小時候常聽母親說,廣饒靠近黃河出海口,時不時就會發大水,氾濫成災,而廣饒這個地名,更來源自一場災難。很古的時候,當地老百姓遭了天災,吃不上飯,就造了反,殺官搶糧。朝廷派兵來鎮壓,把帶頭造反的抓起來,殺了,還要懲罰當地的老百姓,誅殺九族。就有通達事理的大官向皇帝上奏,說饑民搶糧只是為了活命,並不想推翻朝廷,不是真正的造反。殺官搶糧的是少數的地痞流氓,只有幾個人帶頭鬧事,既然帶頭鬧事的已經殺了,不如饒恕了不知輕重的老百姓,讓他們感恩戴德,完糧納稅,老老實實做人。皇帝聽了忠告,就廣為饒恕,活了一眾百姓的性命,從此,改名為「廣饒」。後來讀《漢書》,發現廣饒這個地名起於漢高祖的時代,沒有改不改名的故事,跟當地殺官造反、皇帝饒恕的傳說無關,反倒是因為當地「海濱廣斥,饒於漁鹽」,而有「廣饒」之稱,是地廣富饒的意思。不過,從小聽母親說的媽媽經,大概來自篤信清朝會復辟,說過「有前清,必有後清」的外婆,倒是深植我的腦海,還曾在夢中出現過老百姓匍匐一片,磕頭求饒的景象。所以,看到「廣饒」二字,不禁一驚。
題記繼續說,「抗戰時期,受到日寇破壞,餘北西屋,南屋亦傾廢。余十齡隨父母由南方返之,賴母親辛苦育持,得存活,讀書受教。未幾,吾返南方,棲外祖母家,而諸弟妹皆苟活於此。今老屋久不居人,傾廢甚矣。去歲仲秋返鄉,忽念及,遂攜聯柳諸弟驅車至此,對景摹寫。時方雨後,院中草木雜然,沉綠青藍,荒蕪中自有一股生機。今我浮想少時於此,苦樂種種,聽樹巔鳥聲啾啾,情何以堪耶!」春彥看到老屋傾廢在自然的流轉之中,想起幼年生活於此,想到他母親辛勤撫育的情景,有歡樂有愁苦,時光流逝,自己白髮蒼蒼,親人的教誨在風中呢喃,草木無情,叢蕪蒼鬱,人何以堪。奇怪的是,我從來沒去過廣饒,看了這幅畫,讀了題記,也覺得胸中鬱積了說不清的感懷,想到母親講她家鄉故事時候的神情,像是緬懷逝去的歲月,像是諄諄傳授懷念家鄉的情感。突然覺得,春彥不只是畫他自家的老屋,也畫出了我母親的家鄉,雖然從未涉足,卻是生我育我的源泉。
藝術的奇妙,可以喚起心底最深沉的回憶,還可以無中生有,喚起無限的聯想,觸動心弦,奏出蒼涼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