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叫西蒙(Simone Wilmans)的女子,從法國康城給我寫了一封信,還寄來了一本中文詩集。西蒙說,她在北京見到王習耕,並在不久前回到法國,北京的王習耕與她是「teenagers」(十幾歲)時期的「筆友」(pen friend)。
詩集的第一頁是冰心「歲月 人生 求索」的題詞,第二頁艾青題詞「怕風浪不能當海員,怕虎豹不能當獵人」。接着就是王習耕的「天安門詩」。這使我想起了天安門運動中的「甲必丹」。
「甲必丹」是英語captain音譯,「首領」、「船長」的意思。在印度尼西亞歷史上,殖民地時期實行過「甲必丹」制度,這是一種「僑領制度」,是給前來經商、謀生的外僑委任的首領,協助殖民政府處理外僑事務。因為第一次天安門事件和西單民主牆,我認識了王習耕,他用「甲必丹」寫了許多首詩,貼在天安門廣場紀念碑和西單牆上。「甲必丹」,是一個奇怪的名字,這使我一生都忘不了北京天安門運動中有一個「甲必丹」。
一個人早年的印象比後來的印象要深刻得多,我總喜歡稱王習耕為「甲必丹」。這位「甲必丹」,他青年、中年都浸沉在對西蒙這位法蘭西女孩「迷惘之愛」中。
西蒙與王習耕之間的聯繫是一九五八年開始的,當時西蒙是埃比納爾(Épinal)女子師範學院的一年級學生。那年聖誕節期間,全法國大學生舉辦了以「國際友誼」為內容的作文競賽,西蒙得了一等獎。西蒙得到的「獎品」,是來自中國首都北京的一位學生「徵求筆友」的信。五十年代中期的北京,提倡青年學生廣交國際朋友,鼓勵學生給外國學生寫信交友。酷愛讀書、喜歡舞文弄墨的王習耕正值青春年華,對外部世界充滿憧憬,對生活和友誼滿懷激情,自然地投身到尋找異國友情的時尚中。當時,大多數學生選擇蘇聯青年做朋友,而充滿幻想的王習耕卻讓自己徵求筆友的信借着飛機的翅膀,飛向了充滿浪漫情懷的法蘭西。當時法國政府也倡導年輕人廣交朋友,還設立了一個機構,專門處理一些來自世界各國筆友的信,並作為「禮物」,向各地發放,於是王習耕的信就被轉遞到了西蒙所在的埃彼納爾。當時中法尚未建交,中國來信對法國學生來講就顯得特別珍貴,因此才能作為獎品,由校長頒發給了西蒙。
當時西蒙所在學校的校長保守,管理嚴苛,連學生的戀愛都要干涉,不許女學生和男孩建立「筆友」關係。校長看不懂「方塊字」,不知道寫信的人是男是女,她還特地問了有關人員,對方順口說了句「不太清楚,好像是個女孩子」。校長認為中國非常遙遠,和法國沒有邦交,似乎是另一個世界,對方即便是個男學生,兩人也永遠見不了面,更不可能建立親密關係,因此把中國來信給了西蒙。
西蒙後來說:「這不是平常的信,這是獎勵,是榮譽,是只有我一個人才有資格榮獲的獎品。它讓那麼多姑娘們又羨慕、又眼饞!」西蒙立即給王習耕回了信。為了給中國的那位青年留下美好印象,還附寄了一張她得意的照片,那是穿着媽媽為她做的白色紗裙的玉照,青春美艷。作為回報,王習耕回信時也附寄了照片,十八歲的小夥子青春亮麗,黑頭髮、黑眼珠,西蒙眼中的帥哥。
王習耕是詩人,西蒙喜愛文學,他們之間的通信,一直傾吐着「迷茫的異國情」,沉醉於相互的思念中。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中斷了他們之間的聯繫,遠隔萬里卻都依然念念不忘。文革高潮,王習耕還在一首給西蒙的詩作《你可知道》中寫道:
腳踏阿爾卑斯/遠眺東方/那縹緲的地平線/讓你望眼欲穿
迎面而來的風啊/忽忽作響/悠悠不斷
西蒙啊/你可知道/那正是我對你的呼喚!
王習耕喜歡記日記、保留書信,文革中被抄家,這些「白紙黑字」成了反革命罪證。在批林批孔時期,王習耕因咒罵秦始皇、批判梁效、楊榮國,被揪了出來,成了「現行反革命」,與西蒙之間的聯繫也受到審查。北京市革命委員會主任吳德還親自批示,對這個「自己跳出來的反面教員必須狠狠批判」。正因為這樣的經歷,王習耕的詩詞中充滿着對法國大革命的嚮往和對專制主義的批判。在一首《遙贈西蒙》的詩中寫道:
西蒙啊/或許你的先輩/正是這輝煌歷史的見證
而你正是大革命的嫡傳/為此「一七八九」/才令我心馳而神往
而我的厄運危難/我的體驗期盼/更加深了切膚的痛感
《大革命詩扎》/就這樣草就在焚書坑儒的年間/雜亂無章的斷簡
前後割斷的殘片/貫穿起離合悲歡的歲月/延續了對你不盡的思念
文革一頁翻過去後,已是兩個孩子父親的王習耕在北京電視大學一面教學、一面創作,而同時尋找遠在法國、從未謀面的夢中情人西蒙。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起,他三次探訪歐洲,在法國見到了西蒙。正是「情天不負有心人」,割斷了近四十年的情絲又連上了。二○○七年,西蒙也赴北京會見了王習耕。
王習耕對西蒙說:「法蘭西夢是你我人生的共同經歷,是定位於你我精神世界的共同坐標,它乃是你我青春時代共同追求的、又同樣都沒有實現的夢幻!在你對我的法蘭西夢中,也包含着我對你遙遠而飄渺的東方之戀,那是我今生今世一場沒有依托、沒有盡頭的迷惘之愛!」
你要在這場夢裏/追索你的已去歲月
我要在這場夢裏/尋回我無限珍惜的初戀
王習耕老婆是典型的「中國式賢妻良母」,但非常不喜歡王習耕自己花錢出書,她認為這些出版物是「招災惹禍」、會給她「帶來麻煩的不祥之物」。我一直在想,為甚麼王習耕認為自己一生對西蒙的愛是「迷茫之愛」,長期找不到答案,後來,我終於在「迷茫」的定義中找到了答案。所謂「迷茫」,就是沒有方向、沒有目標。當王習耕是詩人、作家時,他的目標是追求「理想」和「浪漫」,而在現實生活中,他的老伴是「家中唯一的獨裁者」,他對西蒙的愛,只能從「迷茫」到「迷茫」。
人的感情不是在理性中產生的,「感情」是「感覺之情」。我一位好友畫家袁耀鍔,他女兒對一位年少英俊的數學天才崇拜得五體投地,兩人結婚後生了兩個孩子,到她離婚的一天,她終於知道原來「崇拜不是愛」。王習耕對西蒙沒有「感覺之情」,而是對「異國情浪漫」的憧憬,他與西蒙在沒有見面的情況下通信多年,這是一種產生於「理性」中的感情,使王習耕長期浸沉於對遙遠的法蘭西女友的幻想中。王習耕追求甚麼,是愛情?友情?理想?自己也說不清楚,他的目標是模糊的,這就是「迷茫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