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三年第四天,上海下雪。上海芭蕾舞團臨時會址位於徐滙濱江區,在飄着鵝毛雪片的創作大院裏,關着門,綿綿睡着。
黃浦江兩邊,寒夜雪花。二十一世紀上海摩登,繁華陸家嘴的路易威登旗艦店外牆,一身光亮,對岸外灘舊上海滙豐銀行大樓也一身亮光。大英鐘聲遙遠了,飄於上海灘頭的,是旁邊海關大樓大笨鐘洪亮的東方紅慢調子。
一百年來,中國轉變,中國人習慣轉變。中國原創芭蕾舞劇《白毛女》的生命,也是充滿歷史層次的。上海芭蕾舞團將於本周五至下周日在香港文化中心演出《白毛女》。記者早前到上海訪問三代白毛女女主角石鐘琴、辛麗麗及范曉楓。五十年來,從文革前後至現在中國盛世,每一代「白毛女」都希望得到更多的藝術開拓。
氣質是辛酸的回報
《白毛女》講述農民之女喜兒遭惡地主追債欺壓,父親被打死,她被擄淫辱。喜兒逃走,匿藏山洞,夜裏到寺廟偷貢品充飢,度過不見天日的寒暑,一心等待復仇,頭髮從黑變白。
四十年代延安魯迅藝術學院按白毛仙姑傳說創作歌劇《白毛女》,帶有反抗地主的階級鬥爭精神。後來中國舞蹈家胡蓉蓉把它改編為芭蕾舞劇,由同於上海市舞蹈學校(上芭前身)六○年畢業的石鐘琴與凌桂明擔任男女主角,一九六五年在上海之春演出,極受矚目。至文化大革命,該劇被列入樣板戲,本來學習優美俄式古典芭蕾的兩位舞者,蹬着腿、舉起繃緊的中國革命拳頭,巡迴全國演出,並且拍成電影,兩人成了全國無人不曉的演員。
石鐘琴現在居於上海長寧區。前國家一級女演員,在二千年以後,把國家補貼買下的住房賣出,再在長寧區以約九百元港幣一平方呎(連裝修)買入近二千呎全新商品房。那裏的住客很國際化,屬中產區域。退休後才學琴兩年,第一代中國芭蕾舞女演員,在深橙色鮮明大廳裏,應記者要求彈奏一曲。當年白毛女劇照還掛在她背後的牆上,舞者無譜從心演繹的,是台灣著名抒情婉約曲子《在水一方》。
後來與凌桂明會合之後,一行人往上海芭蕾舞蹈團,車子裏,幾個人,記者打趣:「昨天晚飯,石鐘琴老師剛進來,就看到她一個特點:一雙圓圓眼睛。當年白毛女選角要有這樣的條件?」第一代白毛女立刻嘎嘎笑起來,旁邊比她大兩歲的第一代男主角「黃大春」也笑着試圖糾正:「這不是挑選她當白毛女的原因啊。」曾任人大常委的石鐘琴,性格的柔韌度,比芭蕾動作還要軟。其實,她於九十年代末動過大手術,把一節因長年練舞勞損壞死的股骨換了鋼片,之後才能從一度喪氣的生活走出來。
「你們兩人當年合作無間,有甚麼深刻事情可以分享嗎?」年代是遙遠的,眼前的人是親近的,政治鬥爭裏的芭蕾人,也是口述歷史的好人物。
「以前的事情都不去想,過去了。」凌桂明還在教授芭蕾舞,曾任舞蹈學校校長,比較擅於分析。
「為甚麼?」記者總覺得他與石鐘琴坐在一起,已經是一段戲。
「因為已經過去,很多事情過去就讓它過去。」凌老師說五十年很快過去,像透老片子裏的對白。
「真的很快,糊裏糊塗。」石鐘琴和應着。
述說過去,是希望讓人自由,不是要令人加重負擔,欣賞舞台上的表演,尊重舞台下的真實人生。
年輕時候,當大春的凌桂明還能把白毛女石鐘琴托得住,現在,他身體線條還是很好,面頰比女主角還要幼嫩,但額前頭髮稀疏。時間,總留下一條尾巴,讓人不能說謊。兩人走進上芭辦公室,所有人都來圍着他們。有一些人,即使滿頭白髮,臉孔與身體,都透着舞蹈的光華與力量。有一種地位,是自然而來的,大家簇擁着兩位舞者走進排舞室,那裏是汗與能量、年輕人當主角的世界。但七十歲男舞者,站在年輕「白毛女」身旁拍照時,兩腿蹬直,把她雙手順勢一托,旁人明白,氣質與優雅,是芭蕾辛酸一生的回報。
過去,石鐘琴除了演白毛女,文革以前,只短暫演過《天鵝湖》裏的白天鵝。白天鵝優美,白毛女卻受苦受難。白毛女的拳頭是武器,而白天鵝的手臂,卻是輕盈的翅膀,這是石鐘琴嘗過的少有的角色分別。
「當然有一點遺憾。因為在我們最好的年華,就只能跳白毛女。我希望多學一點外國各種各樣的舞劇。」石鐘琴坦率,不能忘記的是當年的夢想而非埋怨。
「你心裏最希望嘗試那一角色?」
「都想跳,都想有機會試一試。」女主角甚麼都想試,男主角也一樣。
「年輕的時候,體力好的時候,總希望多跳一點。老了,年紀大,就跳不動了,是嗎?」凌桂明看現代年輕一代舞蹈員選擇多,不但跳各種各樣的古典,還有新編的《簡愛》,甚至也改編王家衛電影《花樣年華》。他們年輕時,演曹禺原創話劇《雷雨》已算是新嘗試了。
九五年來港擔綱首演《白毛女》的現任上海芭蕾舞團團長辛麗麗,站在第一代白毛女與年輕舞者中間,數着節拍跟團員認真練習,身體韻律跌宕,即使背影,都有芭蕾舞者的光芒。她的五十年,是經歷變化最多的五十年。
相比石鐘琴,六三年生的辛麗麗,演過無數古典芭蕾經典,但她演現代芭蕾也不算多。八八年她與同代「大春」楊新華於第三屆巴黎國際芭蕾舞比賽獲雙人舞大獎,至二○○一年主編《梁山伯與祝英台》後,她已經走上評審級數。如今在中國盛世訓練新人,生活上,在中國貧困年代成長,現在駕着房車離開創意大院,完全是獨立上海女性形象。
「劇裏下大雪,枱上有一盞油燈,這是當時的生活,現在誰家點油燈,就是時尚了。」辛麗麗是人大代表,但沒有加入共產黨。她看原創的白毛女,有簡單的美感,乾淨也高雅。白毛女衣梢破碎,像飄一樣,別人看見她,以為神仙下凡,害怕極了。其實,她餓得要死。現實生活,可能是關於人怎樣看神;舞台上,卻可以是神怎樣看人。
白色的優美,來自生活情感及變化。漫天秋風,喜兒頭髮從黑色變成棕色,棕色變了灰白再變金色,慢慢才變白毛,進入漫天風雪的場景。辛麗麗說:「我覺得很優美,因為白頭髮不是蒼白的,它有內在的剛毅。」
《白毛女》曾經公演一千七百場,是最多中國人看過的芭蕾舞劇之一。除了巡迴全中國,還到過新加坡、加拿大、美國及澳洲公演。白毛女講階級鬥爭,是特有的時代作品,四十年代至今,中國社會有極大轉變,白毛女藝術價值不變,辛麗麗認為在於角色純樸,人性自然,「就是要活着。」用現代人眼光看,共產黨當年以文藝創作去對抗的地主階級,無論在現今中國,或是香港,都是存在的。
「這是歷史,只反映當時社會情況,跟現在沒關係。」她說話有舞者的藝術性,也有領導的分寸。
「《白毛女》的社會已成歷史,你對中國富有狀況感受怎樣?」記者問。
「還是人在進步、社會在進步、不斷發展,時代在變,人的感受也在變。」
「你有沒有轉變?」
「我感覺我沒轉變。上海是變化很大,在我眼睛裏面,可能高樓大廈是多了一點,但沒甚麼,我覺得還好。」
永遠羨慕更年輕的
十歲開始,辛麗麗一直活在芭蕾舞中四十年。現在芭蕾演員待遇比她的年代好,除了固定工資,還另有演出費,多演多得。上芭是政府團,所有演員都按職級有住房租屋津貼,有些是五十平方米一套,最少兩房一廳,租金不過五百元,另外還會替演員買很多的醫療保險。
上芭原址正進行大型重建工程,興建舞蹈中心、劇院,將來除了上芭,還會有歌舞團。三層高的花園別墅式行政辦公樓卻得到保存。新世紀上海,新建大廈多得像沒有過去。有些新式玻璃建築,透着白霧一樣,像顆將要融化的冰,朝生暮死的快速後現代城巿氛圍,彷彿能夠留住一切的,只有將來。
不變與急變之間,人還是寧願改變。今年三十四歲的第六代白毛女范曉楓,心渴望的,是更多的變化。若一生只演白毛女,她是難以想像的。
「我會受不了的,因為我覺得石老師沒得選擇。如果放在現在,如果上海芭蕾舞團一年只演出兩部舞劇,舞團會無法生存,與時代脫節。我慶幸沒有生在那個年代,慶幸生在這年紀,而我更希望年輕一點。」
因為擁有版權,目前全國只有上芭能演《白毛女》,目前公演的也不再是樣板戲。對首席舞蹈員范曉楓來說,能演《白毛女》的榮譽在於每一個主要演員必須演過這齣原汁原味的原創經典。但她個人對白毛女的審美觀,跟上一代有着明顯的年齡差距。
「我是一個很時髦的人,特別是女演員,當然永遠讓自己在舞台上漂漂亮亮。白毛女服裝不是特別好看,沒有很多變化,等於是勞苦大眾的戲,若在台上戴眼睫毛,是不容許的,因為你戴眼睫毛就變成芭比娃娃了。」
「芭蕾以外,你怎樣時髦?」
「我的裝扮,從不刻意,在老百姓來看,是很爛、很邋遢,其實,是有一種氣質在裏面,這氣質是芭蕾舞給我的。」黑毛冷頸巾與白色寬闊運動上衣,加上又長又曲又黑的頭髮,她看上去就是那種不能馴服的舞者。
范曉楓是《簡愛》的女主角,也是白毛女。但白毛女角色對這個年代的芭蕾演員,輕重不一樣了。「也許我就是永遠羨慕更年輕的演員,他們接受更多新東西,我看年輕演員為了比賽而排練現代舞小品,就很羨慕。也許在我的舞台上,這一塊是沒有的了。」
上海是共產黨發源地,目前卻也充滿資本主義氣氛。○六年開始以豐田車代步、使用三星最新手機、帶iPad mini上路的年輕舞者,總不想走在別人後面的現代上海女孩,習慣一直在路上的生活,在飛機,在火車,追趕生活,追趕夢想。
向前看,總會想到有未能實踐的願望。回頭望,才不過約五十年,《白毛女》已經變成遙遠的古老經典。
記者:冼麗婷 攝影:何柏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