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聲色:<br>容不下偉大<br>——看陽光劇團《未竟之業》 - 甄詠蓓

蘋果聲色:
容不下偉大
——看陽光劇團《未竟之業》 - 甄詠蓓

為了「朝聖」,上個月我特意跑到台北看戲去。那天細雨綿綿,氣溫驟降,烏雲籠罩着兩廳院的上空;來自法國原裝搭建的白色巨大帳篷,堅固地屹立在藝文廣場上,無懼風雨,這正好呼應着帳篷內的演出──世界知名的法國「陽光劇團」(Thtre du Soleil)上演新作《未竟之業》,為陰霾灰暗的世界帶來如陽光般的溫暖和希望。

尋樂土變互相廝殺

這個被譽為「用一個廢廠房影響全世界」的陽光劇團,其藝術總監是年近七十歲的女導演亞莉安.莫虛金(Ariane Mnouchkine),她是當代最重要的劇場導演之一,四十八年前她跟幾個志同道合的年輕人,在巴黎一個廢棄的彈藥庫創立劇團,當選擇名字時,莫虛金回憶說:「我們希望找到一個最美、最具涵義、對我們而言最能代表劇場的一個名字:『生命』、『光』、『溫暖』、『火』、『美』、『人道』。突然有人建議,記得好像是我:『陽光』!」正如劇團名字一樣,莫虛金的作品無論是改編經典──從埃斯庫羅斯(Eschyle)到莎士比亞(Shakespeare),或是跟演員的集體創作,她一直貫徹其人道主義的關懷,以及對理想世界熱切的嚮往,照暖人心。這位獨具魅力的女性導演,其作品涵蓋歷史、政治、當前局勢等宏大題材,但同時又能反映出人間世情,氣度非凡。就像2007年驚艷台灣的《浮生若夢》,打動觀眾心靈;今次重臨舊地,帶來新作《未竟之業》,不但令台灣藝文界引頸以待,連鄰近的香港、澳門以至新加坡等地也有不少劇場和文化人,專程到台觀摩,可見其魅力非凡。
《未竟之業》是莫虛金受《環遊世界八十天》作者儒勒.凡爾納(Jules Verne)的冒險小說《強納森號的倖存者》啟發,講述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夕,一群對電影懷着夢想的人,想用當時新發明的無聲電影來宣揚他們的理想,實現教育群眾的使命,他們把小酒館變成片場,找顧客和朋友充當演員,拍攝的影片講述在十九世紀末一群社會主義的理想分子,乘坐着「癡望號」船隻出發,為的是尋找新樂土,卻在南美洲遇上船難,流落到火地群島,發現島上藏着金礦後竟互相廝殺……而另一邊廂在攝影棚外,不利消息頻頻傳來,大戰一觸即發……
全劇演出超過四小時,台上數十個角色穿來插往,時空不斷跳躍交替,編織出一個把戲劇、電影與歷史互相緊扣牽連的絕妙故事。其中,因為要拍攝影片中的各個場景,演員們便利用最簡陋的佈景、道具,例如把十多張白色床褥放在地上,配合紙屑飛揚,就能營造出大雪紛飛的情境;或是牽一根線拉動衫角,就似在風雪中寸步難行,玩味性很強;時而船艙海難,轉眼就回到小酒館,場景轉換乾淨利落,沒有甚麼高科技、多媒體作靠山,也沒有華麗奪目的佈景充斥舞台,一切那麼簡約精準,盡顯大師功架,從中看得出導演和演員們深信劇場的本質,明白想像的威力,把觀眾的情緒感官掌握手中,如夢似幻地展現這段艱辛的築夢旅程,非常動人。

導演亞莉安.莫虛金

疏離效果保冷靜思維

但是,導演並不滿足這只是一場感官饗宴,她還視劇場為武器。其中,由於要仿照當年拍攝默片的形式,就在舞台上方投射字幕來交代劇情,而演員就利用身體語言、仿照默片中誇張滑稽表演來配合。這樣,文字的冷靜與戲中人的情感激昂,呈現強烈的對比,形成一種奇特的荒謬感,令觀眾既投入卻又異常清醒,就像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所說的疏離效果(alienation effect),讓觀眾保持冷靜思維,認真地審視命題,思考我們在實踐理想世界時,所產生重重的矛盾和衝突。如在下半場,當有人高舉「以自由為基礎,以平等為方法,以博愛為目標」時,有人卻說「不要胡亂幻想,這些做起來可是很複雜的。」又例如有人高呼:「島上以後不會有被鐐銬繫着的人!」 跟着立即釋放了叛亂分子,可是轉眼間,他卻被這個叛亂分子用斧頭擊斃,諷刺得很;最後,當眾人知道島上有金礦後,人人利字當頭便互相殘殺,正如戲末的一句:「那裏出現了黃金,黑暗便落在人類的靈魂上。黃金會取代智慧、信仰、道德、理智。」對人性自私和貪婪的指控,莫虛金一言蔽之。
不過,陽光劇團並不是悲觀者,全劇亮點便落在一部攝影機之上,飾演攝影師的演員一直拿着它來拍攝,默默地記錄着戲中的每一個情節,記載了所有人的希望和失落、夢想的美好和人性的卑劣;就在最後一場,當所有演員跳上小船要離開時,海浪依然翻騰,字幕打出:「在這些晦暗的日子裏,我們有一個任務……要為那些在黑暗中漂泊的船隻,帶來一座燈塔固執的微光。」此刻,攝影機的鏡頭對着了觀眾,繼續轉動,直至燈暗。導演把重任交給觀眾,讓我們來延續故事,它仍然會是場悲劇,還是像那燈塔一樣,固執地屹立在黑暗中,這有待我們來編寫。

觀眾進場前可隔着幕簾看到演員化妝,成為劇團的特色。

人不能無視世界的紛亂

莫虛金的關懷是宏闊的,所探求的是人類歷史和命運的出路,每次看她的戲,也讓我的靈魂騷動。
她的視點往往由「點」(個人生命)到「線」(社會、國家、政治),最後延至「面」(歷史),環環緊扣,因此個人生命不再純粹只是獨立存在,而是受着社會、環境、政治、歷史所控制,人不能對當下世界的紛亂視若無睹。 如莫虛金所說:「我們相信所謂『偉大的劇場』,一定是有其歷史性的,它應不斷的提醒我們,我們是身處在這條叫『歷史』大河裏。而我們有時是這河裏的小水滴,有時是河上巡警,有時又是堤防的建築者。」感謝莫虛金,讓我再次見證劇場的偉大,以劇場來鞭策歷史。
話說回來,這次演出碰到不少香港劇場和文化人,大家閒談中提到,為甚麼這樣優秀的作品不來香港?然後有人說:「這麼『大陣仗』製作,又要專程在戶外搭建巨型帳篷,前後台數十人,製作費肯定不菲,必會虧本……」另一人插嘴:「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這樣嚴肅認真的題材,票房不好。」我感到悲涼,原來,是我們容不下偉大 。

來自法國原裝搭建的白色巨大帳篷,屹立在兩廳院藝文廣場上。

導演利用簡約而精準的佈景,帶觀眾穿梭不同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