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倫︰何首烏的秘密 - 張傳倫

張傳倫︰何首烏的秘密 - 張傳倫

二○一○年夏秋之際,我有浙江一遊,有兩個地方是一定要去的,都在紹興,先遊了蘭亭,本來是想在曲水流觴的池邊,好好沉靜一下,好好體會一番王羲之蘭亭書禊的意興,怎奈遊客太多,搶着照了幾張像,匆匆別過,日後有了到此一遊的憑證,也算是不虛此行了。當地的文友知我不好熱鬧,勸我別看魯迅的故居了,「恐怕是人擠人,像都不好照的」,這位文友肯定是不情願去的,多年來陪伴外地的朋友,不知參觀了多少回,早就膩煩了,這我能理解。蘇聯前元首勃列日涅夫(港譯:布里茲涅夫)回顧一生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是當政時陪着好多國家的元首看了十多回的芭蕾舞《天鵝湖》。那麼,我就免去朋友的勃氏之苦吧,不看也罷,回到車上聊天時聊到魯迅家的後花園百草園現在還在嗎?朋友說:「在」,一個字,讓我改變了主意,魯迅筆下的百草園,是我少年時代讀魯迅的書直到長大,心神嚮往之所在,怎能錯過不看呢?車掉頭,一會兒到了故居附近,我勸朋友留在車上不用陪我,我一人下車走了兩分鐘的路就到了,故居早就改成了魯迅紀念館的模樣,我趕緊穿堂,轉了幾個身,進到了百草園,放眼園中的景物,與魯迅文中的描寫己然是完全對不上號了,百草園中的草,稀稀拉拉的只有幾株,看得出是人工所植,全無一點野趣,也不見「碧綠的菜畦」,有幾棵樹,分不出哪棵是「高大的皂莢樹」,哪裏有「紫紅的桑椹」,沒有了野草,也自然看不到「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裏去了」。
小時候,讀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看得最入迷的,先是百草園裏「低唱」的、「彈琴」的草蟲,吸引着我,那隻「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後竅噴出一陣煙霧」的斑蝥,尤其讓我驚奇,園中還有這麼好玩的蟲子,我只知道墨斗魚遇到侵害,會在海裏放出黑墨般的煙霧,墨斗魚在海中的這一幕精彩的施放,我在臉盆中操縱過,用的是從副食店買回待烹的死魚,揑住用勁一擠,半盆的水就黑了。百草園中這隻會噴煙霧的小靈怪,如我一樣的北地兒童,是沒有眼福看到的,猜想着它是南方的蟲子,再有就是特別羨慕少年的魯迅,能入「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三味書屋讀書,先生「是一個高而瘦的老人……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這時的我之於魯迅的文章,只愛讀這一篇,其實還是兒童好奇愛玩的天性使然,兒童都一樣的,魯迅也不例外,他接着寫了一件更有趣的事:「不知從那裏聽來的,東方朔也很淵博,他認識一種蟲,名曰『怪哉』,冤氣所化,用酒一澆,就消釋了。我很想詳細地知道這故事……現在得到機會了,可以問先生。『先生,「怪哉」這蟲,是怎麼一回事?』」先生的回答是:「不知道」。魯迅覺得以先生這樣一位「淵博的宿儒,決不至於不知道,所謂不知道者,乃是不願意說」。
「怪哉」這蟲,我至今也不知為何物。問誰誰不知,此物即然是冤氣所化,用酒一澆,就消釋了,我想大概是詩人的胸中塊壘吧,非用酒澆不可的。
柳宗元的一則寓言故事講得有趣,他曾為一種小蟲蝜蝂作《蝜蝂傳》,倘若不論此蟲嗜取的貪心,其好負重好登高,永不服輸的精神,大可說是「志氣」所化之蟲了。
少年的魯迅對百草園中的植物最感興趣的莫過於何首烏了,認真地回憶說:「何首烏有擁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於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牆,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像人樣」。傳說八仙中的張果老就是吃了這個東西成仙的,少年的魯迅是拔不出來的,縱使滿園子種滿了何首烏,再弄壞幾堵泥牆,也不會拔出一棵像人樣的,因為人形何首烏是不會自然長出來了,這其中的蹊蹺,最近若干年才被揭秘,那是古今奸商和藥農聯手的把戲,像人樣的都是人工的炮製,和模製葫蘆匏器的作法大同小異,何首烏屬蓼科,多年生纏繞草木,地下的塊狀根莖未長大時,被人預先套上刻好的帶頭臉、四肢、男女生殖器的模具,塊莖便順其所約在裏面慢慢生成人樣,何首烏藥效的功能是補肝腎、益精血,作偽的人將人形何首烏誇大為仙品,可以延年益壽,至少在民國年間懂得範製人形何首烏核心機密的人很少,產量很低,易於保密,大量地模製人形何首烏是近二十年的事,藥農的模具製作太過精細,長好的人形何首烏逼真得嚇人,反而露了馬腳,甚至一模多製範,近年在福建市場上出現了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形何首烏,想必自然界裏斷乎不會有這種東西的。自然生長的何首烏的根莖遇土壤中的石塊等東西的隔阻,會順勢生長,產生的形變與人工模製的完全兩樣。農藝師說:植物中生有塊狀根莖的都可模製。並非那麼怪力亂神的。魯迅所處的時代,科學、資訊都不發達,魯迅到老未能識破何首烏的秘密,也並非是魯迅的識見淺薄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