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青的新書《故人故事》即將出版,她從紐約突然打電話給我,請我參加二月中在台北書展的新書發表會,可惜我因課業關係無法抽身前往,遂自告奮勇,願意為她寫幾句話推薦。不料在她督促之下,這幾句話竟然變成了一篇小序。
其實我哪有資格寫?她的各界朋友太多了,從演藝界到工商界到知識界的風雲人物,車載斗量,本書中就包括李翰祥、胡金銓、方盈、張美瑤、張大千、黃苗子、劉賓雁、董浩雲、俞大綱,高信疆……這些名人個個喜歡江青,在她的真性情感召之下,都不自覺地變成了她的好友和支持者。我不敢高攀,因為在我的心目中江青永遠是一個真正的「俠女」,既然她在書中處處描寫別人,也該讓別人寫點她的故事。
其實我也沒有資格寫,只能以朋友身份寫點對江青的觀感和看完本書後的讀後感,不料連自己的回憶也寫進去了。
江青是我多年的老友,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她隻身來美國闖天下的時候就認識了。當時我在普林斯頓大學初任教職,常去紐約聽音樂會。同事高友工教授向我提起江青這個名字,我當然知道。誰不知道她是大明星,而且是演過《西施》的大美人?然而當時我對台港的影藝界有一點偏見,覺得是「非我族類」,除了老友胡金銓之外,我一向避而遠之。時在西岸加大柏克萊分校任教的鄭清茂再三向我保證,江青早已洗淨鉛華,離開謠言滿天飛的台灣影壇,來美國發展她真正喜歡的藝術——舞蹈,而且重新開始,最喜歡和我們這些學界人交往。在紐約見到她以後,發現果然如此。更難能可貴的是她性格直爽,完全是性情中人。於是我跟隨高友工也「混進」了江青的朋友圈子之中,有時還陪她去林肯中心欣賞各種舞蹈表演,觀後高談闊論,不知不覺之間學到很多東西。
最令我難忘的是江青在她那間斗室開的派對,每次都是高朋滿座,大家擠在一起,飲酒作樂。紐約的畫家個個放蕩形骸,喝了幾杯之後更是口無遮攔,辯論起來更是面紅耳赤,就差沒有打架。此中的佼佼者、幾乎無人可敵的反而是我的學界同行──女中豪傑陳幼石。她也是江青的摯友,聽到略帶「大男人主義」的言論必起而應戰。這本書中提到的大畫家丁雄泉,就曾是她的手下敗將。江青心存忠厚,在懷念丁雄泉的文中只說「壞來西丁」和這位她的女友「針鋒相對,你一言她一語頂撞起來」,但未提她的名字。我想即使我提了,幼石也不會見怪的,因為她也是一位真性情的「奇女子」。
和這幾位奇女子交朋友,對我來說既有心理壓力又覺得痛快之至。那群紐約藝術家大多是自願流浪到紐約的窮光蛋,直令我想到普契尼的歌劇《波西米亞人》。去年看了活地.亞倫(Woody Allen)的影片《情迷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看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出奇地感動,這部影片又使我憶起在紐約見到的這些「浪人」藝術家,後來個個都成了名。數月前在台北美術館看到丁雄泉的畫展,不禁想到江青在紐約作「沙龍」主人的那段日子。十二月初到高雄講學,偷閒到高雄美術館看達利(Dali)的畫展(《午夜巴黎》中就有他),看完和妻子到樓上參觀,闖進了柯錫杰的攝影展,不禁又想到在江青家裏初識時他那副到處和人擁抱的童真樣子。在展覽館的一間暗室裏看到他拍的一系列華人藝術家的放大照片:丁雄泉、韓湘寧……還有林懷民,當然還有江青,不禁大為興奮,向身邊的老婆指指點點。其實,我那個時候不過三十歲出頭,閱歷有限,承江青之邀,只能作壁上觀,大開眼界,但沒資格參與狂歡。昨天一口氣看完江青的這本新書,又百感交集,更悵然若失,因為書中的有些人物已經作古,當年紐約的「波西米亞」聚會,在江青離開後也煙消雲散了。
後來我自己也離開東岸,到中西部的印第安那大學另闖天下,和江青見面的機會也少了。偶爾從友人口中聽到她非但事業有成,而且結了婚,夫君比雷爾是瑞典醫學界的名人,我好像在江青的派對中見過他,依稀記得有一個洋人對她情有獨鍾,喝得半醉,不停地叫江青的名字。真沒想到如今連比雷爾也仙逝了。書中〈三毛陪我們度蜜月〉一文,情詞並茂,讀來莞爾,還附了他和江青在里斯本的結婚照片,內中這對儷人真是瀟灑之至。套用一句俗話:非但有情人終成眷屬,而且江青好心有好報!
我移居香港後,和江青失去聯絡,不料幾年前在灣仔一家餐館偶遇江青,她才告訴我夫君已逝,又令我想起九十年代初在他們的瑞典小島作客的情景。記得我適在斯德哥爾摩開會,江青只請了三、四個好友到她家(內中有高友工)度周末。我因水土不服染了傷風感冒,當晚大家暢飲紅酒,比雷爾見我鼻水直流,連打噴嚏的狼狽樣子,站起來說:「我有妙藥可以治你的傷風,就看你敢不敢試!」原來是芬蘭桑拿浴。我還是中年,哪有不敢的道理?只見江青在一邊偷笑,原來高友工早已退縮不前了。於是比雷爾帶了我們兩三個壯漢,直奔桑拿浴小屋,洗了個大汗淋漓,比雷爾又一聲令下,叫大家脫得精光,直衝出來,在深秋的凜冽寒氣中,他身先士卒,一頭跳進旁邊已經結冰的池水裏!原來冰塊中間還留有一個小洞,我到此也只好硬着頭皮隨他跳了進去,幾分鐘後回家更衣,竟然發現自己的鼻子也不塞了,渾身舒暢,傷風果然治癒了。
讀到書中〈隔海近鄰〉一文,讓我憶起比雷爾——一個扎扎實實的瑞典漢子。那次他親自划船帶我們在島外四處遊覽,我記憶中的比雷爾就是照片中那個樣子。這位諾貝爾醫學獎委員會的成員,高級知識分子,照樣腳踏實地,和鄰居相約捕魚,如今他竟然作古,我至今不能置信。
走筆至此,才發現這篇小序寫得太長,囉囉嗦嗦,有點離譜,但結束前不得不提書中的兩位大導演──胡金銓和李翰祥。此書中的影藝圈中名人,我都不認識,但金銓倒是我的摯友,江青文中所描寫的金銓是他的一面;我在香港和洛杉磯見到的金銓,是他的另一面,剛好湊在一起,拼成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畫像。至於大導演李翰祥,我則無緣認識。江青把懷念李翰祥的文章放在最後,是有道理的,因為她和李導演既有緣又無緣,文中字裏行間都是欲言又止的情意,使我們這些局外人得以窺見這位大導演懷才不遇的一面。最後兩家人竟然在香港一個餐館偶遇,簡直像電影的場景,如果張愛玲再世,說不定會把它編成小說或電影劇本。
江青自息影以來,據我所知只「演」了一部影片,就是去年陳耀成拍的康有為紀錄片,最近在海峽三岸放映,引起不少爭論,但很少論者提及江青自己在瑞典的藝術生涯和康有為的「對位」關係。她在片中作口述者,不但介紹了康有為流落瑞典的經驗,也說到她自己,時空交錯和轉移之後,和她在本書中所扮演的敍事者角色倒有幾分相似之處,讓我們看到江青多年來在歐美舞台和藝壇的奮鬥經驗。華人世界多講華人事,但江青的世界卻是超越了華人,她的舞蹈藝術也融和了東西文化,但永遠植根於中國傳統。我非行家,不敢妄評,但遲早會有藝評家為她著書立說的。我忝為她的眾多好友之一,並且有幸為她寫篇小序,除了汗顏之外,只想藉此向這位俠女表達一點敬意和欣慰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