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人:劇本=給父母的信

非常人:劇本=給父母的信

訪問黃詠詩如捉伊人,相約五次甩底三次,見面對談要和她的跳躍思想角力,這句未說完,下句她已搶閘吐出。對談過程中,我遊走她年少時的痛苦和孤獨,見證她徘徊自卑與自信之間,體驗她的豐沛情感,內容橫跨低俗與高雅,笑位不少,深思更多。
文:蔡俊業 攝影:林栢鈞
場地:百老匯電影中心、Kubrick

部份圖片由受訪者、右眼球、詩人黑盒劇場、非常林奕華及香港藝術節提供

改劇本即叫即蒸

末日預言沒應驗,然而2012年最後兩個月,黃詠詩一直處於末世狀態,幾項大事恰巧前後腳堆在一起發生,忙到發瘋。
她在演藝學院修讀兩年的編劇碩士課程去到尾聲,戴四方帽前得完成畢業劇作《屠龍記》予教授評核;兩年前為「非常林奕華」創作的《賈寶玉》,亞洲巡迴演出11月底登陸澳門,事前要過大海接受訪問及出席座談會;還有,為林奕華全新創作的舞台劇《三國》,也鐵定在除夕前三天在台北公演。劇場界有個術語叫「Frozen」,指導演確定劇本最終定案,但林奕華主張帷幕一日未拉開,劇本仍可修改,力臻完美,阿詩作為大腦,就得無間斷穿梭往返香港和台北當「點心妹」,「十七個角色十二場戲,我寫畀一個角色嘅對白,林導演可能會分畀五個人講,寫畀十個角色嘅對白,佢會畀一個人Solo,排完戲佢覺得邊度邊度好似崩咁忽,需要加一段戲,咁我就要過台灣『即叫即蒸』,同佢夾完自己要匿埋三個鐘,跟住再交稿。」夜闌人靜,眾人高床軟枕,她仍要默默拍打鍵盤,睡眠是奢侈的,眼皮稍稍墮下,她就在面書寫上「我好精神」自我激勵,驅趕周公。

對白多而密,是黃詠詩劇本的一大風格。

她的艱辛,確實不足為外人道,「演員讀完劇本,導演話有兩場唔要,咁點?變成兩篇獨白囉。搞完,嫌獨白太長,Cut短擺去第二個Scene嘅結尾,咁我就要睇睇點樣喺第二個Scene鋪番呢段獨白,執番順佢,呢個過程好得人驚,因為得幾日時間做。」作為記者,當然了解這份孤獨和焦慮,但她比我幸運,她有導演派定心丸,編輯只會追我交稿。「佢話唔緊要,寫完再執,演員讀讀吓就會幫你啲對白搵到講法,佢不停話我哋係一Team人,唔係將個波掉畀你就算,聽到呢句我就有能量,覺得應該搞得掂。」

過去兩三年多產寫不停,黃詠詩:「嚟緊唞一唞,就算有劇都係重演多。」

愛上《紅樓夢》

總算捱到《三國》首演,坐在容納逾千五人的台北國家戲劇院,她發覺:「台灣觀眾好專注。」香港觀眾看罷舞台劇,就算收到劇場派發的問卷也不會花時間回覆,台北觀眾就非常認真,回家反思再寫感受,且不是一句起兩句止,「有個台灣觀眾話好震撼,無諗過可以咁樣去解釋三國歷史,覺得好感動又好激動,嗰晚Opening完之後凌晨兩三點就喺網上見到佢篇文。」有讚亦當然有彈,且不留情面,「有一篇話:『點解會有京劇片段?咁編劇咪好易做?不過第一段又真係幾好笑,演員做得好。』即係佢覺得做得好係演員功勞,唔好睇就賴晒編劇。」
人離鄉賤,她明白在台北舞台劇界無知名度,但遇上這些批評還是感到不忿和無辜,因為幕幕演出都是心血,「將咁大本《三國演義》變成十二個Scene,每個Scene只得三頁紙,唔好以為我就咁寫三頁紙出嚟就算,工序好漫長㗎,我先寫二十頁之後一路濃縮落去,幕後心機佢唔Appreciate,佢唔敢鬧林導演,就鬧一個無知名度嘅我!所以遇到好觀眾要好好記住。」這是她第二次為「非常林奕華」將中國四大名著改編成舞台劇,兩年前的《賈寶玉》,外界覺得是她的上位作,「我本來想推㗎,因為撞正十一月要做《寒武紀與威士忌》,《賈寶玉》就十月上,但改編《紅樓夢》係我夢想。」她直言不喜歡《三國演義》,就算看畢全書也對這段歷史無動於衷,但只要話題轉到《紅樓夢》,她立即上身,說自己邊讀書邊揪心,「一個作者用畢生血淚寫成巨著,二百幾個角色,而且專寫女人、寫青春,太令人着迷。」

書頁揚起,時光逆轉,九龍塘德雅中學圖書館裏,中三學生黃詠詩正細讀《紅樓夢》,並非單純為興趣而讀,而是背負人生目標。「當年要讀十六科,癲咗!我唔係應付唔到,只係覺得就算考到A,同真正明白教科書裏面嘅生命力係兩回事,於是我走入圖書館,拎本《紅樓夢》睇,我要學一樣嘢,連考第一嗰個都唔識。」學甚麼這麼厲害?就是窺探別人心靈角落的技巧。「喺學校大家不停讀書,對於我嘅評價同印象只會係──成績幾多分、上堂乖唔乖、生得靚唔靚、用原子筆定鉛芯筆,對於我自己、我屋企發生乜事,無人Care無人問。每個人心入面都有個好重要嘅旮旯,我可以窺探呢個旮旯,拎支筆寫低。」

黃詠詩為曹雪芹筆下的《紅樓夢》角色深深感動。

初嚐合作滋味

黃詠詩生於大家族,爺爺篤信三清,是聞名港澳的黃道長,於打齋業界相當顯赫。
「以前無互聯網,有人專登搭船過香港請佢過澳門打齋。」家族人多,她笑言至今仍不知阿爺全名,「阿爺有十二個仔女,又有好多人契佢,成個家族二百幾人,所以我喺舞台劇《破地獄與白菊花》入面,話阿嫲出殯嘅場面真係黑社會咁樣,好大鑊。」她自小已領略到何謂死亡與終結,八歲時父母離婚,兩姊妹跟隨母親生活,母親要到內地工作,與女兒聚少離多。兩姊妹相依為命,沒錢參加課外活動,沒群體生活,反令她學會從旁觀察。「邊個同邊個鬧交,邊個同學原來屋企有人死咗所以好Down,呢啲事我成日睇到,好想講出嚟,覺得自己好特別。」閱讀成為最好的消遣,「好鍾意睇李碧華小說,《秦俑》、《潘金蓮之前世今生》,睇到識背,仲有一本叫《糾纏》嘅短篇,講落仔。」她視之為秘笈,還背誦小說裏的好句式。
縱有洞察別人的能力、深厚的文字根底,她至今仍沒想過會做編劇,中三那年參加沙田話劇團主辦的「青少年劇場」,孤獨精從舞台中初嚐大夥兒做一件事的樂趣;及至預科畢業,她選擇入讀演藝學院,主修演技,之後加入了詹瑞文的「劇場組合」,劇團主攻即興創作的兒童劇,因此開啟了她的寫作大門。「嗰刻逐漸發現,我想表達自己諗法,做演員未必係最好,但係一個幾好嘅起點。」

《三國》難在處理國語對白,黃詠詩:「廣東話夠簡單,譬如話有急才,國語就無呢個字。」

自卑心靈的鏡

寫呀寫,轉眼十年,由首套劇本《白老鼠靚靚和大配角思思的家庭糾紛》(重演時稱《家有一鼠》),到今個周末於葵青劇院上演的《三國》和三月於藝術節公演的《屠龍記》,她相信背後緣於因果。
「屋企打齋關係,我細細個就有因果概念,好多人以為林奕華都搵我寫劇本好勁,其實淵源只不過係十年前我做兒童劇,喺後台同個女仔講《紅樓夢》好好睇,相隔差唔多十年,呢個女仔幫林奕華做嘢,已經係高層,佢知道林奕華要搵女編劇寫《賈寶玉》,又記得我係編劇,先介紹我畀林奕華識。呢個際遇你點講?如果唔係黐起條筋讀《紅樓夢》,之後就唔會有事發生,你做一樣嘢,慢慢就會轆個果出嚟,無得Plan。」

《屠龍記》是她的碩士學位畢業功課,劇本還寫有她的學生編號。

際遇無法控制,但劇本內容可以,劇本呈現觀眾眼前是一齣劇,放諸自己身上是一面照到自卑心靈的鏡。「寫《三國》真係喊得好慘,劇本主題問何謂成功?入行咁耐,不停諗番點解會寫劇本,先發現原來一直追求別人認同自己有幾特別。我知乜嘢叫死亡,但你哋只係知乜嘢叫鉛芯筆、邊嚿擦膠香。我好介意我無鉛芯筆,只能夠用中華牌,細個返學校俾人笑,俾人蝦,呢啲經驗令我有報復心理,驅使我向前,但睇番先知呢啲嘢已經唔存在。」寫劇本為復仇,亦為向父母溝通,「離咗婚卅年,到𠵱家仲係鬧緊對方嗰陣做錯先,我想佢哋放低。」尤其是對父親,「我有好多嘢想同佢講,我好掛住佢,但佢就不停講佢有幾慘,所以寫《一粒金》、《破地獄與白菊花》都係想爸爸知多啲我諗法,我只有佢一半聰明,但點解佢仲唔可以放開?」
訪問期間,黃詠詩思緒跳躍,但話語不急,神情平靜,惟獨說到父母,她雙眼睜得老大,只因她仍着緊,仍意難平,希望兩老早日放下怨恨。她透過劇本開解無數人的心結,救贖內心黑暗一隅,但願她有天也能自救與釋懷,不再惆悵。

《香港式離婚》曾奪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劇本獎。

《寒武紀與威士忌》找來(右)譚玉瑛演黃詠詩媽媽,是令觀眾哭崩的重要關鍵。

《破地獄與白菊花》七次公演,黃詠詩:「因為獨家,我肯定無女演員可以做到我咁,一路講笑一路令你喊。」

第四十一屆香港藝術節《屠龍記》

日期:3月14日至3月24日
地點:香港大會堂 票價:成人$180至$350、學生$90至$120
網址: http://www.hk.artsfestival.org/tc/programme/408-sme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