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修正或自由 - 西西

蘋果樹下:修正或自由 - 西西

逛書店的時候,我會把陌生的小說從書架上取下,用洗撲克牌的方法,把書頁從尾到頭飛快地翻一遍。這樣子一來,大約就看到小說是什麼模式了。形式和內容,是一事的兩面。譬如說:翻開《項狄傳》,既有星星、交叉、符號,又有彎曲線條的圖畫,還不是一本奇異的作品?強納森.法蘭岑(Jonathan Franzen)的《修正》(Correction)和《自由》(Freedom),我也拿來翻了一下,心想:久違了。書裏有小段小段的描述,然後是一串一串的對白。小說裏的人物都有許多話要說,各代表一種想法,許多的論辯、誤會,許多的傾訴、勸勉。記得年輕時讀十九世紀俄國的小說就是這樣子。後來,也許是電影鏡頭的介入、深層心理學的挖掘,以及科技對生活的影響,小說敘事受內外各種的衝擊,模式一變再變。以往認為寫實的,受到質疑,譬如說小說凡寫場景,總是巨細無遺,其實即使是我們長期出入的地方,試憑記憶描述,也不見得會一清二楚。我們看一個人,尤其是陌生人,不大可能端詳個四五百字的時間。又如對白,過去的經典小說,總是人人都能言能辯,針鋒相扣,一句閒話,五十頁後原來另有緣機。但現實人生呢,最多的是無關宏旨的廢話。有人會說:這是文學呵,要高於現實。不過太高就接近天堂,而遠離充滿斷裂、殘缺的人間。於是好像「無厘頭」可也有點厘頭了。二次大戰以後,小說的變化真大。試看西蒙的《法蘭德公路》,整本書都排滿了螞蟻般密麻麻的字。拉美的、歐洲的,從現代到後現代,都各有獨特的陣勢。今天,我還見到一本叫《傘》的小說,不分段落,真考耐性。
但不是每一次變化都是成功的。法國新小說的理論很堂皇,但新小說就不好看。對了,二十世紀各種各樣的理論出來,各有道理,於是也產生不少配合理論的作品,有的更一爐而冶。法蘭岑看來不受潮流的擺布,回到小說的敘事傳統去,難得的是修正了舊毛病,注入了新血液。寫核心家庭父母子女之間的糾葛,還會少麼,但《修正》仍能令我們感同身受,並沒有因為是外國現實而覺得隔。我們會犯同樣的錯,會修正自己麼?
兩部小說,我比較喜歡《修正》,尤其是結尾「最後一次聖誕節」。年老的母親多麼渴望一家團聚過節,但子女會回來嗎?勢利的媳婦會讓兒子上祖母家嗎?女兒的情緒低落,二兒不知去向,大兒夾在母親和妻子之間為難。老父進了醫院,情況不妙;老房子應否出售?一切懸而待決。《自由》同樣寫四個人的生活,但多了環保的關懷。自由戀愛的人結果是自由離婚,自由闖蕩的人又能獲得多少自由空間?回歸常態的人情,回歸細水流深的筆法,法蘭岑反而是異數,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