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本以外 全部沉沒】
閱讀時,讓世界沉下去,讓故事浮起來──每月一個有關一本書的小故事。
何我死,男,18歲,單從名字看來,已經跟死亡這個話題扯上一生關係。基於中國人的忌諱,我們就暫且稱呼他做何先生好了。
何先生這刻躺在純白色床單之上,雙眼凝視米白色的天花,側耳收聽從電視機傳來有關斌仔去世的消息。何先生記得斌仔,他多年前收過一份別人送來的禮物,就是斌仔的自傳《我要安樂死》。何先生從自傳中得知斌仔於求學時期跌傷頸椎,導致頸部以下全身癱瘓,及後斌仔去信當時的特首董建華先生以及一眾立法會議員,要求安樂死合法化。
讀到斌仔故事的當時,何先生沒有想到,四年後的他會像斌仔一樣長期躺在床上。
何先生已經好久沒有看過窗外的風景了,現在他正於腦中重構兩年前的盛夏。
那天正值中學會考放榜,接過成績單的何先生,並沒有即時四出尋找合適的高中(我們換個比較現實及誠實的說法好了:其實這世上根本沒有適合何先生的高中,原因是何先生會考考獲零分。零分,那個被愚蠢的社會大眾視為洪水猛獸的零分。),反而立刻往家的方向跑。如果我們當刻在場的話,一定會以為何先生有甚麼急事須要回家處理,可事實並不是如此。到達葵涌邨乘搭二號升降機的何先生沒有如常在九樓踏步而出,而是直接來到三十四樓,然後慢條斯理打破三十四樓通往上層的閂門,最後在天台的石屎地上平躺下來。
那蔚藍色的天空,伴著少量卷積雲,建構成何先生當天仰看到的畫面。這一看,便看了九十四分鐘,何先生差點便忘了趕來天台的目的,赤裸一點說,不是來跳樓的嗎?
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何先生走到天台邊緣,閉上眼睛,調整心情,準備,三, 二, 一,零點五,且慢。何先生好像還沒有準備好。他在腦中想起很多問題,用以確認自己赴死之決心:一,可以重讀中五嗎?不可以,何先生根本不喜歡讀書;二,可以找工作嗎?不可以,何先生根本不喜歡工作;三,可以甚麼都不做嗎?標準答案是不可以的,但礙於何先生始終沒勇氣起跳的關係,便說服自己將答案改成「可以」,然後安然從邊緣後退兩步,轉身直奔回家睡在被窩裡(據說當時室內氣溫高達三十三點七度)。
何先生一躺便躺至現在,我這裡刻意忽略他曾經起床進行吃飯、拉屎等日常之起居活動,是希望可以簡單刻畫出何先生已變成隱閉青年這個事實。
聽到斌仔因病去世的消息,何先生不為斌仔,但為自己而感到十分傷感。為何斌仔終於可以離開人世,而自己還要苟且於世,尤如癱瘓病人一樣呆望天花呢?
有人讀到這裡,一定會認為何先生身在福中不知福,四肢健全,憑甚麼拿自己跟斌仔的人生比較呢。何先生也點頭稱是,十分認同人類是不應該互相比較的,只是,假設李嘉誠都希望自殺之時,別人亦不應該指指點點強加評論。我們都是個體,個體的處境,又豈是任何一位他人所能領會呢。想到這裡,何先生釋懷了(也許是衝動了),並動一動他久未蠕動的身體,準備下床,勇敢朝天台進發。
有鑑於社會並不鼓勵別人自殺,結局是,何先生終於來到久違了的天台,於熟悉的石屎地上平躺下來,就像兩年前一樣,仰望藍天,並開始在腦中計劃他美滿而快樂的成年人生。
(背景音樂緩緩響起:斜陽裏,氣魄更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