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見出身高眉,嫁了高眉,長得又美,再加上能琴棋能書畫,各方面都屬於董橋筆下的女郎,所以,理論上,她和我這種重口味的人是不太會有交集的。但是,袁見好色,大家閨秀一好色,有了豁出去的決心,也就和我們一起放肆,比如大庭廣眾之下她會大聲嚷,上個月在印度,看到一個和尚,美死!
我愛死了她說「美死」的表情,一點點淫蕩中的無限純潔簡直叫人生出鄉愁,歐,好色原本不應該是一種道德?
色是道是德嗎?光自己拚命點頭沒人信服,袁見用她的小說集《天請問》回應了這個問題。
《天請問》由十五個短篇組成,從盛唐到民國,由帝都至邊塞,「從大悲寺到普林斯頓大學」,作者穿時越空,不熟悉她的人只當她野心大,知道她的卻曉得千山萬水全部是她一步一腳走過,千卷萬冊是她一字一頁讀過,所以,小說中所有的人所有的物,都不是空想的產物,他們是作者最傾心或最有心得的歷史人物。以一頭一尾兩篇小說為例。第一篇《天請問》從玄奘弟子辯機之死寫起,小說開頭就元氣淋漓把人鎮住,讓我深深深覺得她應該去寫武俠小說,而且,我相信她對武俠也是情有所鍾,第一篇裏有江湖英雄,最後一篇有大內高手,十五篇小說的主人公雖然沒有一個真正有武功,但都身藏俠氣,包括閨閣女子,包括風月名流。不過很快,歷史迷的身份拖住了她,界外高人和江湖高人露面後,貞觀天子早朝,文武百官有名有姓,金鑾殿有模有樣,這些也就算了,大唐宮廷是當代文藝的顯學。讓我對袁見格外佩服的是,弘福寺翻經院經她一寫從歷史中蘇醒。玄奘法師主持的經文翻譯排場和氣場,看過《天請問》之後,我算領略了。尤其,作者的考據癖讓所有的器物都非常到位,就像倪文尖在導言中說的,作者獨到的「物質感」讓她的小說具有了文物小說的特點,所以,《天請問》不拍成電影真是可惜了,因為歷史題材的電影最難的就是器物和氣場。
在對的氣場和對的器物中,大唐最年輕俊郎的和尚辯機出場,還需要多說甚麼嗎,我們馬上就能認同袁見,辯機之死被污名得太厲害。《天請問》十五篇,篇篇有一個蒙上了歷史塵垢的故事,不過,倘若你認為袁見是以歷史學者的心腸去為曾經的好人兒好事兒翻案,你錯了。必須記住,我前面說過,袁見是色迷迷的。
袁見為辯機歷史風塵中的遭遇叫屈,與其說她有一顆五講四美的心,不如說她有一片憐香惜玉的情。對照第一篇和最後一篇〈血噴宮絹——倦勤齋謀殺案〉就能看出來。唐太宗腰斬了辯機,「一代聖君」讓袁見在後記裏吐了個大槽。而〈血噴宮絹〉中,乾隆比唐太宗仁慈嗎?但是,作者大人懲罰乾隆了嗎?要問我這是甚麼原因,無他,辯機天下最美,唐太宗呢,不美;而乾隆呢,會唱戲的乾隆自然是美的。
美。
美是袁見的敍事動力和因果,甚至,我認為,爛漫的好色決定了袁見的小說特徵,比如,遇到辯機出場,袁見自己先酥倒。她色迷迷看辯機,色迷迷看藕葉金淚枕,色迷迷看乾隆倦勤齋,她色迷迷的時候,小說中的動詞少了,節奏慢了,這樣,〈壯壓西川十四州〉也好,〈悲月伴人風嘶馬〉也罷,雖然都和《天請問》一樣有壯闊的歷史做背景,但作者的心思,並不在歷史的動態,而在情態。這個,也許就是她被視為接班施蟄存的原因,當然,同時它也可能是作者不能將武俠大業貫徹到底的「業障」。
不過我想,這點「業障」也是必要的,至少,這保證了大家閨秀袁見色迷迷的時候,不會動手動腳。她只是自己痴了,就像寶黛初見,就像風雲初會,而貫穿袁見小說的那種「痴」,不管是明月情緣,還是兔子瓷片,成為最終打動我們的東西。聲名狼藉的年代,袁見用最傳統最天真的方式從歷史深處向當代抒情:不負如來不負卿!儘管,「如來」和「卿」都被我們辜負了。但是有人在寫,就有風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