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巴黎東北五十里,有城名愛默農維爾。城不大,幽靜含蓄,隱身林中。城邊有座山莊,廣數十公頃,丘壑起伏,草豐林茂,亂石溪流皆天然成趣。山莊曾經的主人吉拉爾丹侯爵不無驕傲地說:「必得借助詩人和畫家的靈性,方能造就這片賞心悅目的景致」。果然,園中小徑曲折深致,蔓草沒踝牽衣。落葉繽紛,半坡鋪就柔毯,秋光搖曳,滿眼閃爍金黃。園中一泓平湖,狀似束腰淑女,堤岸迂迴,清流緩動,宜流觴之樂。湖心島上,數株白楊,一座墓碑,夕陽下幾分清冷。墓的主人便是盧梭,白楊島是他死後最初的埋骨之地。
一七七八年春,盧梭完成了他的《漫步遐想錄》。在書中,他表示要徹底告別世人,回到孤寂中。他的愛意滿盈之心,已是傷痕纍纍。昔日好友,或作古,或背棄,無人可傾訴,亦無人肯傾聽。他悲嘆「我在世間就這樣孑然一身了」。他的生活本已極清苦,此刻又雪上加霜,由於視力下降,雙手顫抖,他無法再靠替人抄樂譜來補貼家用。長期局促困窘,不斷遭人詬病,總是與人纏鬥,使盧梭現出受迫害妄想症的徵兆。
正在盧梭晚景淒涼,孤零無靠之際,他的死對頭伏爾泰卻凱旋歸來。巴黎上演了他最後一部歌劇《伊萊娜》,演出結束後,觀眾向他歡呼不絕,並當場為他的塑像揭幕。他一時光芒四射,儼若神明。
盧梭似乎走投無路了。德普萊斯醫生勸他接受吉拉爾丹侯爵的建議,搬到他的愛默農維爾山莊小住。吉拉爾丹是盧梭的「死忠」,《愛彌爾》是他的「育兒寶典」。在做決定之前,盧梭悄悄去了趟愛默農維爾山莊探查,一眼便看中此地,作他最後的避難所。是愛默農維爾山莊的綠蔭鳥鳴,奔溪靜泊擄獲了盧梭的心。他這位「自然之子」要回到自然的懷抱。侯爵專門為盧梭建了一所茅草蓋頂的小屋,他便在此落了腳。
五月三十日,伏爾泰突然在巴黎去世。盧梭得知後很震驚。他告訴吉拉爾丹,「我的一生和他的一生緊密相連,他走了,我不久亦將隨之而去」。在愛默農維爾棲居的盧梭心情平靜,晨起,他撒把穀粒餵飛來的小鳥,日中,他套上木鞋,手持木棍漫步林間,暮降,他與吉拉爾丹盪舟湖上。寧靜中他在想甚麼?沒有留下記錄,也許盧梭知道他要講的話已經全部說完,安靜便是神意的呼喚。
七月二日,盧梭要出門給人上音樂課,黛萊斯發現他坐在椅子上嘔吐,說腳心針扎般地痛,胸部憋悶。待吉拉爾丹夫人趕來探視,他突然雙手抱頭,說「有人掀我的頭骨」,話畢,便倒地而逝。此時距他搬到愛默農維爾山莊僅僅六周。他終於如其所願,死在寧靜的大自然中。
七月四日,一個溫暖的夏夜,晚星在天,岸邊火炬熊熊,臨近午夜,人們把盧梭的棺木抬上小船,划向白楊島。幾乎整夜時間,吉拉爾丹和幾個工人為他在島上建起墓地,那塊白色的墓碑上刻着「此處安息着自然與真理之子」。晨光微吐,人們划船離島,盧梭一人留在島上,只有湖水環抱,白楊守靈,青草布奠,疏滴銜哀。孤獨的盧梭身後蕭瑟,似將永在此境傾聽風動白楊的琴弦。
三年之後,遠在斯圖加特的席勒為盧梭的身後蕭瑟鳴不平了:
我們這個時代的恥辱的墓碑/墓銘使你的祖國永遠羞愧/盧梭之墓,我向你致敬/和平與安息,你曾白白追求/和平與安息,卻在此地
相較伏爾泰在法國的顯赫,德意志人卻更崇仰盧梭。在康德的書房中,僅懸盧梭一人之像,而他所說「盧梭糾正了我的偏見,教我學會了尊重人」,更是一言千鈞。此何以故?
伏爾泰是路易十五的宮廷內侍,又是腓德烈二世與葉卡捷琳娜女皇的精神導師和通信密友,他的世界在皇宮大殿。盧梭一介平常的「日內瓦公民」,他的世界在平房瓦舍。早年盧梭視伏爾泰如神明,謙恭地寫信給他,「要使自己配得上您的關注」。但要命的是伏爾泰本人也這樣感覺,他對盧梭,先如奧林庇斯神祇對待腳下塵土,繼而又澆薄嚴刻,惡毒到像小怨婦,對盧梭的思想除了淡漠以對,就是惡語相加。是出於輕視?或出於懼怕?我更傾向於後者。伏爾泰這個絕頂聰明之人,一眼就看出盧梭的思想會傾覆他高居其中的神殿。這對冤家皆為人類自由而生,只是一為貴族式的自由,一為平民式的自由。甚至當盧梭對伏爾泰坦言「我恨您」時,表現的仍是平民的驕傲,是愛極生恨。因為盧梭從伏爾泰的戲劇中看到精神的崇高與美,看到寬宏與愛。伏爾泰卻只一句「盧梭只配被人遺忘」了事。他錯了。盧梭對後世的影響,不論好壞,皆遠在伏爾泰之上。
一七九四年,法國國民公會決議將盧梭遺骨遷入先賢祠。這個決議太不合盧梭本性,但革命家不管這些。於是,在一派熱鬧中,盧梭的遺骨離開了白楊島。他被迫告別日夜相伴的皓月清風,也再聽不到細浪低語。可憐的盧梭啊,他們不讓你安寧,非把你弄進那冷冰冰的殿堂,與你的宿敵伏爾泰相對而居。你本是個尊重生命,連昆蟲都不肯害的人,只因你那公意論無意間合了革命家瘋狂的口味,他們竟從你的話中尋出嗜血的口實。這段公案二百餘年聚訟紛紜,但已與你無關。你本該安居白楊島,體味「獨鶴聳寒骨,高杉韻細颸」的意境,但終由不得你。讓我們這些踏訪者,來此為你三百年祭馨香禱祝吧,薄酒一杯,酹於湖上,願你身雖往而魂依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