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登山:楊雲史與吳佩孚 - 蔡登山

蔡登山:楊雲史與吳佩孚 - 蔡登山

張愛玲是李鴻章的曾外孫女,她的祖父張佩綸娶李鴻章的女兒李菊藕為妻。她在回憶祖母的文章中說:「我稱大媽媽的表伯母,我一直知道她是李鴻章的長孫媳,不過不清楚跟我們是怎麼個親戚。那時候我到她家去玩,總看見電話旁邊的一張常打的電話號碼表,第一格填寫的人名是曾虛白,我只知道是個作家,是她娘家親戚。原來就是《孽海花》作者曾孟樸的兒子!她哥哥是詩人楊雲史,他們跟李家是親上加親。曾家與李家總也是老親了,又來往得這樣密切。」楊雲史的父親是楊崇伊,他的女兒(也就是楊雲史的妹妹)嫁給李瀚章(李鴻章的長兄)的孫子,而非李鴻章的孫子,張愛玲顯係沒弄清楚。楊雲史則娶李鴻章的孫女李國香(道清)為妻,成了李鴻章的孫女婿。楊雲史說:「當庚子(案:光緒二十六年)七月,文忠奏調先大夫隨辦和議入都在文忠幕,余則為文忠公長孫婿,父子皆居文忠邸,時侍左右。」另外楊崇伊的幼弟又是李瀚章的女婿,楊家與李家確實是親上加親。至於曾、李兩家並沒有甚麼直接的關係,只不過楊崇伊娶了曾之撰的妹妹(曾孟樸的姑姑)為妻,楊雲史是曾孟樸的表弟而已,曾、李兩家稱不上「老親」,張愛玲顯係誤解了。
楊雲史(1875-1941)本名朝慶,四十歲以後更名圻,字雲史,江蘇常熟人。少有不羈之譽,讀書過目不忘,自言父親嘗於夜間命其查考史籍,他不須燈火,隨手在書架中檢出,於月光之下指明某行載某事,毫髮不爽。少年時居京師,詩文倜儻,裘馬麗都;與元和汪榮寶、江陰何震彝、常熟翁之潤,皆以名公子擅文章,號「江南四公子」。文采風流,極一時之盛。光緒三十四年,岳父李經方出使英國,奏調其充任英屬南洋領事,駐於新加坡。後來在友人的協助下開辦了大利樹膠公司,做起橡膠的出口生意。可惜歐洲戰亂,市場疲軟,三年竟成荒園。棄官經商以利養老的夢想破滅,而彼國催繳租金不絕,結果由其母曾太夫人鬻產為其了結,無奈怏怏歸國。回到常熟,先暫住在曾孟樸的虛霩園。當時他年僅三十七歲,但他所「效忠」的清廷已亡,他隱居於此,立下決心要當「遺少」了,有「長為百姓,瀟灑江海」之意。
但因其家中人口眾多,生計日蹙。在一九二○年,他萬般無奈的入了江西督軍陳光遠的戎幕。陳光遠係一介武夫,胸無點墨,以一個飽學之士,與一個老粗相處,無異秀才遇到兵,自然格格難投。翌年,楊雲史果貽書而去。後經同年好友潘毓桂的介紹,訪晤吳佩孚。吳佩孚說:「楊先生是江東才士。」禮延入幕,委以秘書長,極賓主之歡。楊雲史嘗寫信給夫人徐檀(案:李道清於光緒二十六年病卒,三年後續娶徐檀),談到遇合之樂,曰:「三年擇婦而得君,十年擇主而得吳。」沾沾自喜之情,溢於言表。吳佩孚因係秀才出身,於古詩詞及書畫有一定的造詣,雖然棄文從戎,卻喜接文士,這與陳光遠的粗鄙,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吳佩孚對楊雲史可說是言聽計從,其重要筆札皆出其手;而楊雲史每逢書及吳佩孚名字時,例均「抬頭」,以示尊敬!其親書以奉吳佩孚「主公兩正」之聯云:「杜老歌詩出忠愛;呂端大事不糊塗。」對吳佩孚更備極尊崇吹讚之意。
楊雲史一生與吳佩孚最為相知,吳佩孚亦倚畀極深。楊雲史好畫梅,吳佩孚嘗贈聯曰:「天下幾人學杜甫,一生知己是梅花。」 又讚其詩曰:「氣體魄力,直追盛唐。其磅礡鬱積,蓋皆出乎至性至情者也。是以憂時念亂愛國之言,時時流溢。」又云:「雲史詩清真雅正,自成大家。五言卓絕,尤稱獨步,近人無與比肩。」楊雲史著名的《江山萬里樓詩詞鈔》,便是在吳佩孚幕僚時期印行,並由其題簽作序的。
楊雲史在吳佩孚幕府時,所經大小戰役,幾乎都有詩記之,向有「詩史」之目。一九二四年秋,二次直奉戰爭開始,一向視為吳手下大將的馮玉祥,突然倒戈兵變,陷北京,圍總統府,囚曹錕,逼下令停戰,褫吳佩孚軍職,解其兵柄,又入宮逐清帝后妃,而籍其財貨。楊雲史悲憤萬分,曾有〈榆關紀痛詩〉十首,其長序痛罵馮玉祥:「雖趙高之害蒙恬,董卓之劫洛陽宮,華歆之逼漢獻帝,不能專惡於前」,並云:「余侍從帷幄,歷有年所,久安從軍之樂,數被戰勝之榮,今乃於千載不偶之事,天崩地坼,目擊而躬逢之,傷正義之不伸,慨天心之助長,慟尊親之憂辱,哀綱紀之淪亡」,其痛心可知。而吳佩孚以榆關兵敗,退至湘鄂邊境駐節武漢,楊雲史始終未離吳氏左右。當吳氏離湘出走時,適徐檀正病逝湖南岳陽,楊雲史在安葬之次日,復隨軍行。其〈悼亡詩〉四首之一有云:「樓船江下氣如雲。永訣淒涼不忍聞!戎馬書生真薄倖,蓋棺明日便從軍。」其心情之慘痛可想而知。吳佩孚後來在〈赤壁春夜懷雲史〉詩云:「戎馬生涯付水流。卻將恩義反為仇。與君釣雪黃州岸,不管人間且自由。」上聯痛罵馮玉祥的背叛;而下聯則凸顯他與楊雲史兩人交誼之篤。
後吳佩孚入川,楊雲史始返江南。里居未久,復遷北平。其時,張學良亦在平,他讀楊雲史的〈榆關紀痛詩〉,對秘書陳甘簃說:「他雖然過去曾經對敵,立場不同。但其詩忠厚悱側,實可欽佩其為人。因學良夙慕唐太宗的能幹,要請楊先生為之講解《貞觀政要》。」此事曾得楊雲史同意,只是當時張學良正是軍書旁午,聽講之事終究未成。後張學良又請其往關外一行,一九二八年夏間,楊雲史遊遼東,在遼瀋三年,曾主編東三省志。後歸常熟,前後不到二年,仍回北平賃宅居住。以久居北地,氣候相習,且吳佩孚亦在北平,仍可時時相聚。後宋哲元長冀察政務委員會,聘吳佩孚為高等顧問,楊雲史亦從之。對宋之折衝樽俎,實有相當貢獻。「七七事變」後,楊雲史倉促間無法走脫,乃滯留於北平。其時日人有利用吳佩孚為傀儡之企圖,楊雲史獲悉,遂密繕長函,加以勸阻。吳佩孚之始終全節,與楊雲史有莫大的關係。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四日,吳佩孚卒於北平,已於一九三八年初夏逃離到香港的楊雲史,輓以聯云:「本色是書生,未見太平難瞑目;大名垂宇宙,長留正氣在人間。」有人說,就兩人交誼來論,此聯似嫌泛泛,但須知當時北平已在敵偽期間,縱然情深意摯,他又何能盡情傾吐以自取其禍?在病榻中,楊雲史「望海成慟,淚枯心亂,死生契闊,深悔遠行」之餘,慨然於吳佩孚「知我之深,從諫之美。」而「身難北歸,但有號哭。欲為誄文,一訴忱悃,方寸瞀亂,弗可成篇」於是他噙淚寫成〈哭孚威上將軍〉五律四十首,略記他追隨吳佩孚二十年間的見聞種種。而以「靈運先成佛,人間太寂寥,舉頭山海窄,閉目廢興銷。何日報知己,空令賦大招,投詩南海上,風雨撼寒潮」作結,是獻給吳佩孚的薤歌,亦報平生知遇之恩。一九四一年七月十五日,楊雲史病逝於香港尖沙嘴柯士甸道寓所,終年六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