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昌華:風雅范用 - 張昌華

張昌華:風雅范用 - 張昌華

「三多先生」是我送給范用(1923-2010)先生的雅號。
三多者,書多、酒多、友多也。想當年,京華名士吳祖光、苗子、郁風、馮亦代、丁聰和汪曾祺等常相約到范府雅集。文酒風流。一次,王世襄騎自行車,龍頭前掛着自家鍋勺叮噹作響,車尾坐着夫人袁荃猷到范府獻藝,做兩個拿手的絕活菜讓朋友們品嘗。眾人戲呼:「何日君再來!」那種風雅、那份溫馨全隨流水成往事矣。
范用,一向老派作風。離編席閑居在家時,夏日穿大褲衩、汗背心,足蹬圓口布鞋,左手捧紫砂小茶壺,右手揮沿邊大蒲扇與來客侃大山,不乏仙風道骨的韻味。不過,也有風雅的時候。我曾在《大公報》上見過他一幅壯年照片,身着一襲藏青長袍,項繫一條羊毛圍巾,「聞一多式」圍繫法,一端垂胸前,一端搭背後,雙手相握,自題「還我舊時裝」。民國遺風十足。懷舊乎,風雅乎?我看是兼而有之。
范用,為人實在,不尚空言;但言談與行文不乏小幽默。他有一紙便條散落坊間,近日在孔網上拍賣,圍觀者多,成交價還不菲。因受者與便條中所述者,以及後續故事我略知二三,現寫出與大家分享。便條約五十個字,為存真,我照錄如下:
曾薔吾腿:臺灣張佛老(今年九十一矣)來函索此聯,煩複印一張裝在函內,下班回家代為付郵,因不知郵資多少,請先墊付。
原件請退我。
范用 十一、五
便條末,未署年份,我估計是一九九六年。受者曾薔,曾是我的作者,現居美國。時為三聯書店編輯,剛由東北某大學畢業,獨自到北京打拼。是時,范用已退休,但他有每周都到出版社去一趟拿信報、會朋友的習慣。自腿骨折後,外出不便,取書報信函之類雜事便委託曾薔代勞。是年秋我訪范用的那天,適曾薔在,還有劇作家李龍雲(1948-2012),在談書稿問題。時近中午,我邀大家到樓下館子小酌。餐畢,還有盤未動的剩菜,范用讓服務員打好包後,拎起來往曾薔的面前一放:「拿回去,晚上一人還可將就一頓。」曾薔臉紅紅地笑納了。事後,范用對我說:「曾薔這小姑娘能幹,又勤快。我現在腿腳不便,她就成了我跑腿的了。」便條所言「吾腿」,此也。信中所述「張佛老」,即張佛千(1907-2003)先生。安徽廬江人,上海中國公學大學部畢業,曾以辦報刊名世,早年在北平辦《老實人》旬刊,鼓吹抗日,繼而在南京辦《十日雜志》(漫畫),後又在蘇州辦《陣中日報》,為上海抗日前線官兵鼓舞鬥志。一九四七年應孫立人之邀到台灣,任新聞處長。一九五五年「孫案」發,張佛千自行退役,在世新大學、淡江大學等校執教。張氏以制聯名享華人界,被譽為台灣制聯的「聯聖」。啟功先生九十華誕,他贈聯:「中國字萬歲,一枝筆千秋。」他曾為龍應台制「放火只是開了頭,下海就應幹到底」;為董橋制嵌名聯:「董遇三余學乃博,橋松千尺猶其飛」。在文化人圈內盛傳一時。一九九六年張佛千作懷舊之旅,在北京初識范用。他對畢生服務於出版業的范用十分欽佩並拜訪。在范的書房見到張伯駒贈范用的一副嵌名聯。聯曰:「范畫自成寬有勁;用行亦復舍能藏。」還有長長的一段關於出典的小注。返台後,張佛千大概想就此寫文章,當時又未記下聯語,遂寫信向范用索「此聯」。新千年後范用曾寄我一葉剪報,上有張佛千寫的〈一燈小記.記范用〉一文。文中說他早聞張伯駒大名,「久慕而無緣謁識」, 今見八十一歲張老先生作贈范用嵌名聯十分欽佩,又云「因范字只作姓氏,故極難嵌,只好拉出大畫家范寬來」,他覺得「造句立意極勉強」。張佛千又說他知道,「簡體字已將範字廢棄與范字通用,於是乃有新想,昔賢稱美畫家『模山范水』。又《世語新說》謂:『明帝問謝鯤:君自謂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廟堂,使百僚準則,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鑒此,張佛千遂為范用作一嵌名聯,曰:
范水模山,胸多丘壑。
用行舍藏,室富圖書。
范用曾對我說過,張佛千回台後,曾三次寄聯給他,並請名家書寫。我曾在范用家拜觀過,遺憾當時沒有拍照。范用感謝張佛千先生,後來曾作《長者贈聯》記錄前輩贈聯始末。
這張小便條中「請先墊付」郵資句,讀罷令人感慨良多。范用,做為畢生服務於三聯的老人、曾經的「范老闆」,他讓曾薔將覆函順手放在三聯郵件堆付郵,似無大不可。可他「近水樓台不得月」,偏買人情、破費,讓曾薔下班為他跑郵局,因郵資「不知多少」且讓她「墊付」。私對公,私對私,范用「拎得清」,不失「范山模水」之範,不失「風流風雅」之範。
且用苗子贈范用的打油詩作結:
書中沉醉心常樂,
床上糾纏耳不聞。
一事未嘗誇耀過,
祖宗原是范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