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聲色︰<br>一些不存在的書 - 朗天

蘋果聲色︰
一些不存在的書 - 朗天

看一部短片,片中的年輕人整天躲在家裏,吃杯麵、外賣盒飯,埋首接回來的錄音整理工作。間中喃喃自語:「人人都表示希望出書,卻只聽見他們說,懶得真的去幹……」

很「宅」的一種狀況。
短片還安排一位送錯包裹的速遞女孩,看見男孩整天躲在家,蠻羨慕地說:「挺好,挺好……」她這樣說,因為她認為,這樣便不用為種種事情心煩。
不太為人所知,我也曾經歷類似的歲月,整天窩在家裏,上網、玩線上遊戲,所負責的編輯和策劃工作都丟下不管,每天起床記掛虛寶和虛擬貨幣多於現實的鈔票。之前一個與我同齡的友人陷入這種狀況時,我無法理解她,因為都已一把年紀了,甚至有配偶,怎麼還可以遁入另一個世界,跟其他十四、五歲的小子一起築起一堵堵虛實交滲的門牆,各自封閉,卻又以網絡作間接的聯繫?
那段日子久不久便想起黑澤清的《惹鬼回路》。該片敍述確有鬼魂存在,而且還因鬼域太擁擠,鬼魂被迫透過網絡進佔人間。方法便是:活人沉迷網絡,築起一個個密室,結果不是自殺便是在世上消失,騰出來的空間便可容納幽靈了。
某年某雜誌改版,編輯問我有甚麼新點子,我建議每期寫一本沒有出版的書,換言之,那是只存在於腦內,有怎樣寫的觀念、規劃,甚至大綱和目錄,但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寫出來,或無法出版。當然,編輯不置可否,她不曉得,如果真讓我寫,我的第一本「不存在的書」便叫《我在線上的日子》。
這本記錄我玩線上遊戲的虛擬著作,會由玩單機遊戲到玩線上遊戲的心態轉變開始縷述,探究虛擬現實作為另一個現實(並非虛幻)的意義,交代虛擬現實和魔幻/童話世界的對應。遊戲可不斷翻打,是否對應生命重來的企冀?遊戲角色「升呢」,又有甚麼社會對應?升學?遊戲裏的「解任」(解決任務、通關),和生活中的責任問題有何關連可能?
我重看為這本虛書所定下的內容大綱,赫然有如下規劃:
「以弱勝強:30級打60級、40級打100級;組隊打怪獸:團隊精神、組隊倫理與玩家義氣;pk:誰愛pk? pk何為?……」
然後,是命定要處理的那兩個字:「沉悶」—日常生活routine之辯證;營營役役,與角色扮演遊戲(RPG)所帶來的「滿足」,形成既對立又一致的兩端,以更大更純粹的沉悶代替沉悶,尋求只能在純粹沉悶中才找到的逍遙……
曾和別人提過有朝一日可能會出版這本《我在線上的日子》,效法阿蘭德波頓(Alain de Botton)的文體,現身說法。對方着實覺得它有市場,不斷鼓勵我真的實現它。然而,我從內心深處明瞭,在我向他提出的那一刻,便宣佈了虛書胎死腹中的命運。有些事,說說倒美,實化的殘酷,卻未必可以承受。
那完全與「吹水」或打嘴炮無關。
如是,日子久了,不存在的書一本一本堆積起來,逐漸可形成一列書單。最接近完成的叫《無觀念之災害》,書名靈感當然來自牟宗三的反共名篇〈觀念的災害〉(收錄在《時代與感受》),出版社甚至已答應出版,只等作者寫出來。對比於牟先生身處的時代,年輕人迷上共產主義中理想和浪漫的色彩,漸次為過份的觀念所控制,當前的後殖民/新殖民香港社會,卻是反過來缺乏觀念,以至太多指鹿為馬,是非不分的胡辯強騙者,仍可不被推翻。計劃中等待正本清源的觀念當然包括正義、公共空間、激進、象徵權力(包括話語權)、國情等。不過,再一次,其實我很清楚,在整理出當前所缺觀念序列的同時,簡別辨正它們的文字也悄悄提早溜進心靈垃圾箱。
我還記得有一本叫《馬上風》的,分明「玩食字」。立即有風—當下的消息,最快回應時代感性、社會變遷的文集。兩人合寫,互為內外,你攔我截,追求「天下武功,無堅不破,惟快不破」的境界……
不存在的書,逝去的意念。它們本沒有痕迹,也不應有痕迹的。一個個作者與自己和密友玩過的觀念遊戲……當然,那曾設想的,以「不存在的書」為書寫對象的書版虛欄,本身便是又一本不存在的文集,甫被提起,便注定蒸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