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第七畜 - 李登

蘋果樹下:第七畜 - 李登

天地間有了人就有人吃人這檔事,倒是人淪為畜類下鍋上桌,當真成了六畜以外的「第七畜」,這才叫可悲。
吃人可並非始於近世,中國古已有之。《水滸傳》裏菜園子張青和老婆孫二娘在大樹十字坡開了爿酒肆,拿蒙汗藥攙進酒裏謀財害命,還把過路客當豬羊充作饅頭餡,當然不全屬小說家言。史書早有記述,從前饑荒人相食,更易子而食。河南1942的大饑荒,正是吃人鐵證。最駭人聽聞的,是這回活活餓死了三百萬眾之多。饑民為求一飽,不僅吃死屍,殺人為食,更有把妻女賣給人肉市場,這還換不到幾斗糧食療飢。試問人間何世?如今馮小剛將這七十年前的舊事拍成《1942》,要能拍出當年十分一二的慘況,觀眾恐怕已不忍卒睹了。
畜生挨不住餓相殘相食,狗吃狗,牛吃牛猶可說,人竟也吃起人來,跟畜生可不是沒兩樣?只是一旦餓肚子,人畜無分,人性亦無分南北。河南離我們太遠,且說香港。播音前輩李我先生在《李我講古》第一冊,記述了這段惡心經歷。在三年零八個月的淪陷時期,他家樓下有家冷佬茶居賣豬肉包,拳頭般大小,才50錢軍票一個。有一天他買了來嘗嘗,覺得價廉餡足,第二天又去買。哪料到店子的潮州老闆被日本兵抓走了,原來他晚上滿街跑撿死屍,剁成肉泥充作包子餡。儘管並非宰活人,他起碼稱得上是半個現代菜園子張青。
吃,到底是天大的事。趕上戰亂天災,誰都會先穩住肚子這個五穀輪回之所,更飢不擇食,只顧住食道哪能顧上人道?要還顧得上,張巡哪至於殺妾饗三軍?晉文公又哪吃得下介之推的大腿肉,吃完了又哪會輕易忘了?1972年,一架烏拉圭客機在南美安迪斯山脈失事墜毀,45名乘客當中最後僅16人生還。身在3600公尺的高峯上,缺水斷糧,飢寒交迫,求救無門,他們逼得把道德宗教都扔到腦後,張口吃罹難乘客的死屍充飢,這樣子撐了72天才得救。這場空難於1993年給拍成電影《天劫餘生》(Alive!)。吃人哪管因何吃,都嚇煞人。
有畫家朋友說,當年文革下鄉,某夜餓得慌,忍不住摸去豬欄,把一頭豬一隻耳朵硬生生割下來,將毛刮淨烤熟了吃。那無端失耳的肥豬,準痛得嚎啕通宿。在極權社會人吃人,人畜同命,吃豬哥一隻耳朵算什麼?那時農村缺糧,農戶僅能養的三兩隻雞成了一家生計。老老少少日日夜夜盯着雞屁股過日子,指望牠們下蛋,好拿去賣錢買柴米油鹽,可憐。管他什麼年代,窮人都好比活在1942,總吃不飽,潦倒文人自不待言。秦觀光會填詞卻填不滿米缸,肚子餓得像麻雀天天吱吱叫,惟有借詩嚷窮:「日典春衣非為酒,家貧食粥已多時。」嚷過了,錢穆父肯定不忍見他暴屍街頭,讓野狗餓丐吃掉,馬上送上二石米。
飢餓是什麼滋味?我想只有挨過餓的人,才會深深體會《苦海孤雛》(Oliver Twist)這句話:“Please sir, I want some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