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曾伯(照勤)在一九六九年五月吧,香港一班後生仔,以「通緝犯」陳序臻(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港府查封《青年樂園週報》並通緝陳總編)為首,在北角英皇道剛建成尚未啟用的新都城,通過曾伯借用為紀念五四運動五十周年的會場。還記得當日在現場以五角錢買了一冊陳序臻寫的講述五四的書《新的一頁》,保存至今,數年前檢出請老陳簽名留念。後來也有通過曾伯借用中華總商會的禮堂,舉辦文藝活動,筆者並非組織者,只是其中一位參與者,但與曾伯多次接觸,感到他與人為善,令人願意親近,是個不折不扣的好好先生。而他的女公子曾子美與筆者係同一輩人,共同語言更多。
曾照勤一九二四年農曆六月十九日生,但曾伯說阿媽書面說他是一九二五年生。曾的兄弟姊妹眾多,一個阿媽生十六名,八男八女,曾照勤以男生排名第六,而兄弟竟有同年生的,可見頗為烏龍。胡適之寫過「差不多先生」,在曾家生年上的確有所反映。曾伯母說她比丈夫還大些,夫人身份證件一九二四年十月生,實則屬豬,一九二三年才準確。曾伯先祖可以掛到孔夫子門生山東人曾子(參),祖輩遷移廣東順德,到阿爺在鄉間中彩票發達,遷居廣州開布舖,生個兒子,就是曾伯父親,大概第二代衣食無憂,終日鬥蟋蟀,養番狗,玩字畫,弄古董,優哉游哉,好生寫意。惟蓄養的愛犬在外頭與其他犬隻鬥毆互咬,惹了狂犬症,主人家不覺察,也被愛犬噬了一口,染恐水症卒,享年五十過外。嗣後家道漸走下坡,前頭的幾個兒子還可以讀嶺南大學,到老六的曾照勤較執輸,只讀了兩年卜卜齋就要出來謀生。廣州淪陷時曾照勤來港,住荷李活道。沒幾年,輪到香港淪陷,又要逃難,勝利後始返回,居住在西半山學士臺。曾伯做過許多行業,曾畫戲院廣告,約一九四七年入中華總商會做中文秘書,一做幾十年直到退休,但退而不休,經常回中總幫忙,直至往生。允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曾伯初入中總時會方掛的是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不久易幟,掛五星紅旗。曾伯是打工仔,食其祿,終其事,也無所謂,反正打工而已,在中總工作並不代表他的政治傾向。曾伯平日從不跟兒女談政治,而且厭惡談政治。公餘之暇,與一眾港人一樣,研究馬匹,下注小許。經常去跑馬地開枱打麻雀,雀友多是黃埔幾期的老友。幸勿誤會,曾伯並非沉迷賭博,興許是耍樂,注碼很細。據說長年以來,也能贏些少(如果曾如實說)。贏了當然高興,一家人上館子吃喝。
記得八十年代中華總商會某會董過世,要出訃告,碰到難題,辱承曾伯看得起,竟來電詢問,事緣與會董一起多年而為大家熟知的夫人之外,原來還有一位元配夫人,訃告上該如何署身份排坐次呢?這疑難雜症豈是無知如筆者輩所能答,立即請救兵,致電汪孝博丈(汪兆銘姪),才得以覆命。有一回曾伯出門旅行,正是立法局競選議員,長公子鈺成是競爭者之一,曾父頗為擔心,說如果選不上不知怎好,真是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飛機起飛前,選舉有結果,電話中得悉兒子勝出,老懷安慰,才安心上路。
曾家七八十年代住北角堡壘街,但曾伯頗心儀銅鑼灣對正維多利亞公園的維多利大廈,筆者其時住該大廈十八樓C座,八十年代末通過地產代理知道B座十多樓有盤放出,即告知曾伯,曾的女兒也相當孝順,設法置下與父母同住,可以日日面對綠油油的公園,仰望千變萬化的彩雲,遠眺五光十色的海港,讓老父高興了許多年。(孝順仔李怡兄也曾垂詢能否在該大廈購或租個單位,讓他不良於行的老母親居住,可終日在陽台欣賞外面景色,但當時一直未有人出讓為憾。)筆者雖經常到B座探訪,但參與曾伯的雀局只有一次,是九十年代初新春間,他們三缺一,筆者頂上,才知曾伯打得很細,牌品也很好。曾伯被大廈業主會選為主席,大廈管理得當,嗣後雖已售樓遷西半山雍景臺居住,還有段短時間返維多利大廈做義工,處理大廈事務。一如在中總退休,也返去幫忙打點。
有一回曾伯拿着中總的舊檔案,是光緒年間謝纘泰等會議記錄,是十分珍貴的歷史文獻,但保存欠佳,有蟲蛀,詢以保存辦法,筆者建議找裱畫師傅重新裝裱。曾伯詢大陸裝裱是否可便宜些,筆者介紹孫大光(雅好書畫的地質部長)姪女孫群一師傅幫忙。後來曾伯說中總把這批重要歷史文獻捐贈給香港政府檔案館保存,其實這是最佳辦法。同樣,澳門鏡湖醫院要不是把早年檔案捐予廣州博物館,就無法永久保存這批關乎孫中山早年在澳門行醫、借貸等記錄。
七十年代末曾伯千金赴法蘭西進修幾年,擬售鰂魚涌海景樓居所(雖名「海景」,並無海景,只有樓景),價十六萬,筆者承接,交易手續均由曾伯辦理,到楊振文律師行簽契,交易前,曾伯說很感謝筆者幫他女兒承購這單位,但十六萬這麼貴,不一定要買。老人家從我的角度考慮問題,如果我臨時縮沙,放棄交易,也能冠冕堂皇下台。惟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照常交易。而有關交易之手續費,非當時習慣買賣雙方各半,而是統由曾伯支付,古風可鑒。沒幾個月,該大廈爆水管,髒水橫流,頗為頭痛,筆者託地產代理沽之哉,不出兩週,竟以二十三萬餘元售出。頗有斬獲,拜曾伯所賜。嗣後筆者要處理房子,先報告他老人家,讓他優先考慮也。
曾伯有一次患盲腸炎,通過關係到廣州某著名醫院割治,當躺在手術枱上,一忽兒,全體醫護人員失去蹤影,手術室只剩曾伯一人,頓覺奇怪。不久模模糊糊甦醒,大概手術做完了,忽聽到某醫生大聲叫罵,有無搞錯,這些線早已過期,怎能幫病人縫針。曾伯躺着靜聽,不敢想像,非常無助。曾伯述說時,不慍不火,好像跟他沒甚麼關係似的,涵養極深。
曾的兩個兒子鈺成德成生於廣州。曾伯做中文秘書薪酬不高,所以要兒女讀英文學校(香港中文最佳識字最多的鄧爾雅也是要兒子讀英文,出路好云云),鈺成德成都讀聖保羅。鈺成的老同學盛讚鈺成極聰明,讀書成績好,尤以數學為精。而鈺成不似其他同學要聚精會神聽課,他歪着腦袋看看黑板上老師的演算,說某處準會出錯,某處又如何。某位老師嘗當眾說學生中我最服曾鈺成,服到五體投地,說時就真的趴在地上,傳為佳話。
曾鈺成在港大做助教時,普林斯頓大學收他入學,有獎學金。其實真要去的話,學費雖免,生活費曾伯也負擔不起的。曾鈺成大學二年級時隨母親返廣州,對大陸印象頗佳,像當時的熱血青年一樣,也擬回國奉獻。惟不久文革動亂,香港也波及,弟妹又被捕,所以沒有北返,而是選擇先留港教書,通過同學,聯絡安排入培僑中學任教。去之前,美國有八家學校找他,但最終選擇培僑。
曾伯對兒子鈺成的思想轉變,好像不大理解。九十年代,筆者與曾伯撐枱腳,在銅鑼灣百樂潮州酒樓晚膳,席間曾伯嘗語筆者,鈺成本來不是這樣,後來跟了傅華彪,受了他的影響,才有所轉變。問我認識傅華彪嗎?當時並不認識,沒法接話。後來也曾四處打聽,無從尋覓。直到兩年前,才在一次旅遊中認識傅先生,此等誰影響誰的事很敏感,當時也不敢亂問,傅也是沉默寡言一族,金口難開,也從不提此事。直到二○一二年十一月十八日,一眾《青年樂園》相關友好赴穗,探望老社長李廣明(覃剛),午宴間李社長提及曾鈺成或受乃父影響,曾子美不認同,我當場說出曾父曾有此一詢。傅也同席,沒有開口,回程長途車上剛巧與傅Sir共坐,細詢之,總算透露多少:鈺成當年投稿《青年樂園週報》,常上報社(駱克道四五二號十三樓),傅是英文編輯,與作者鈺成交談,年輕人喜談話溝通,很快也就熟絡了。鈺成喜爬山,傅也常登山,於是常相約一起去。鈺成數學好,比賽往往成績最好,比高年班的還好。記得有一次鈺成得了一個甚麼數學獎,若登記在冊,必須係英籍,鈺成請教傅,傅說若是為了一個獎項而改變國籍,是否值得,請鈺成自己考慮。傅說若是他自己則不會這樣做。後來不知鈺成有沒有改變國籍,也沒有再問他。鈺成當時不單只投稿《青年樂園》,也投稿《南華早報》。傅多次去學士臺探鈺成,南早的人也去過好幾次。
席間有人說到曾德成,他的老朋友認為德成較單純,很正義。一九六七年暴動時,他並沒有做甚麼,只是將自己對時局的看法寫出來,油印成傳單,向同學派發,表達自己的意見而已。德成覺得自己很正義,理應如此,根本沒有想到會被捕。所以第二天照常上學,就被校方召警逮捕了。德成就讀的是聖保羅男校,是香港政府重點培育的精英學校,竟有學生造反,當局相當震驚。據說當年《遠東經濟評論》社派記者到YP倉採訪德成,採訪者就是後來成為終審法院首席法官的李國能。德成現已貴為民政事務局長大人,但無悔少年時之書生意氣,二○一二年十月「赤柱大學」一眾難友國慶聚餐會上,司儀當眾高聲問局長大人還記得自己在獄中的編號嗎?曾毫無顧忌,霍地站起,朗聲答道:二八五○四。還是那麼凜然。
再說曾伯寶貝女公子曾子美,杜工部之字也,出生時皮膚黝黑,乳名黑妹,長大了卻生得白淨,仍叫黑妹,同學還以為反其道而戲稱之也。就讀庇理羅士女子中學,受師姐影響,稍稍明白些事理,但也不是關心政治一族,同學間喜攀附歷史上同姓名人,黑妹以曾國藩標榜,曾國藩在當時大陸流行的范文瀾《中國近代史》上,被罵為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劊子手,可見黑妹的思想與共黨並不一致。小學時年年考第一,中學庇記係英語授課,成績驟降至廿幾,一番努力,又追趕至第六、七名,可見黑妹是極具上進心,係勤力好學之乖乖女。但命運莫測,中五那年適逢六七暴動,有所謂庇利羅士十四女將,最為無辜。事緣該校某學生寫了篇《毒玫瑰》打油詩在《青年樂園週報》上發表,副校長Rose Lau也名叫玫瑰,看了大怒,詩雖有所諷刺,Rose不反躬自省,而是將這位尚有幾個月就畢業的中五學生的葛量洪獎學金停掉,這位同學長於單親家庭,靠母親在北角春秧街做小販賣菜維生,獎學金停發即無錢交學費,同學間激於互助精神,商議捐助,相約在早會時開會商量。而其時正是遍地真假菠蘿,風聲鶴唳,居住於庇理羅士斜對面新東方臺的羅老總(孚),湊巧當日也安排了一個假菠蘿,交由兒子放置於寓所附近,卻是庇理羅士大門口,校方大為緊張,宣佈早會取消,全體學生回班房。但相約開會商量的十四位同學,走得慢些,未及回課室,已被攔截,而校方不「愛人如己」了,召警拉人,十四位無知少女(有好幾位連毛澤東是誰也矇查查的)就被拉去北角差館,一大叠成績表啪聲撻在枱上,宣佈通通開除出校。而且缺席審訊,罪名阻差辦公,判決入荔枝角羈留中心,十四個純品學生命運為之一變,前途崎嶇。七位入獄,七位保釋。黑妹自問沒有犯罪,錯不在我,堅拒保釋,嚐了個多月鐵窗滋味。被捕之時,眼鏡按規定被收走,八百多度近視,甚麼也看不清,所以隔了四十五年,已記不起當日具體細節了。出獄後轉讀嶺南,成績每名列前茅。而「毒玫瑰」或因此為當局立大功,仕途更上層樓,調任何東女子學校,扶正為校長了。在何東也有戲等着這位新校長,事緣何東也有學生造反,撒「粉碎奴化教育」之傳單,正巧本港有高官到該校巡視,滿地傳單,叫校長面子往哪裏掛呢?經明查暗訪,疑係優秀學生高順卿所為,遂於上課間傳召高,但苦無證據,有愛護高之教師(與校長同姓)因此事忿而辭職,而「毒玫瑰」在高同學的七年一本的成績冊上嚴加惡評,封殺她讀師範,讀大學,做教師等所有出路。高做不成教書匠,但後來命運卻安排她參加中英土地談判,與曾蔭權唱對手戲,(九七後轉入金管局),掌握我們港人幾千億資產,拿紅色外交護照的大人物,這又遠非校長大人當日所預計得到者。扯遠了,但此係香港近代史一小節,不知有否人道及,順記於此,以就教治香港史專家。
曾伯家族龐大,人口眾多,而丁未洪羊劫難,曾伯五口之家,竟有二位入冊,族人刮目相看,紛紛敬而遠之,親戚也就疏於往來,免受牽連也。曾伯一家,有被出族之慨。孟夫子有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總之是折騰,尚幸否極泰來,總算挺過來了。而曾伯二位公子鈺成德成,在港奮鬥經年,成就廣為人知,正所謂揚名聲,顯父母,不失禮曾家列祖列宗。而女公子名雖不顯,惟近年在倫敦郊野優哉游哉享受人生,又遠非兩位早逾花甲仍榮任人民公僕的兄長所能企及。
曾伯第三代外孫女也是讀書種子,在香港女拔已成績驕人,且德智體群全面發展,轉戰英倫,讓一眾白人妒忌,當年全英考試得十一個A加星,哄動一時(《蘋果日報》就曾大版報道),學士碩士亦國人崇尚的劍橋哈佛一族,而最讓人敬重者係堅持舊日普世價值觀(不是今日的),憑良心做人,速速放棄銷售疑似劇毒金融產品的投資銀行高薪厚祿,投身薪酬大降而係為第三世界發展之社企業務,亦算積陰德。
千金難買子孫賢,曾伯老懷安慰,可以閉目了。曾氏家族遺傳基因甚佳,長命者眾,曾伯兄長現年九十多歲仍健在香港,有位在廣州的大姊已百歲過外仍然硬朗。而曾伯一直體魄強健,腰板直直,精神奕奕,很少看醫生。早些年還帶其老友周政民到寒齋雅聚,到二○○五年五月某日,曾伯忽感不適,入東區尤德醫院治療,才一兩天,晚間兩位孝順仔剛探完病,老父還怕兒子這麼忙碌,在醫院有所擔誤,說自己沒甚麼,催他們早點回家。但次晨再往醫院,老人家已往生了,至於是夜間幾點鐘走的,無人知曉。曾伯過世好像很突然,但這是幾生修到啊,這是《尚書.洪範》五福最後一福,考終命,即善終也。享年積閏八十有三,也不失禮。
許禮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