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然今天真是世界末日，聖經說：日、月、星辰要顯出異兆，天就挪移，好像書卷被捲起來，有蝗蟲從煙中出來；瑪雅預言今天起是連續三天的黑夜……假如這一切真的發生，照理應該沒水沒電、沒煤氣，如果我肚餓，陪我過度末日的，應該會是一罐罐頭。”
這時我就想起那罐我一直藏在廚櫃內，從西班牙帶回來一直捨不得去碰一下的罐頭。幾年前在當地人的帶領下到西班牙畢爾包郊區一家名不經傳的地道餐廳，老廚子煮了一桌飯菜我也無啥印象，只有一小缽我以為是白飯魚的tapas，用橄欖油、蒜片和辣椒略炒過，我吃了一口驚為天人，一點不似白飯魚，明明那是一味經過烹煮的菜，但鮮活似的帶着既滑且煙韌的生命迹象。廚師見我吃得滋味，從廚房拿來一罐罐頭，打開灑點西班牙辣椒粉就叫我吃，一條條白飯魚似的東西近乎無味，是吃牠那又滑又韌的獨有質感，每條體積只有牙籤般大，學西班牙人用木匙一整匙放入口，沒經過煎炒更顯得小魚身軀的柔軟，在我舌頭上滑來滑去像跳韻律泳似的，要狠下心腸用力吞一下，軟滑而有彈性的小魚才會流暢地滑入喉嚨。
原來那是來自西班牙北部的特產鰻魚苗，西班牙人叫牠Angulas，鰻魚苗不能飼養，要等每年11月，約7歲的雌性鰻魚正值交配，經大西洋游至當地北部海域產卵，產卵之後便自然死亡。鰻魚苗順着溫暖的水流游至大西洋及地中海，集中於巴斯克地區Aguinaga小鎮一帶的海域，那裏的漁民就會在河口安置魚網，待魚苗晚間出動覓食時將之捕捉。魚苗一離水就很快死亡，小量鮮活貨會被送到高級餐廳，其餘就由Aguinaga沿岸六間家庭式公司，將漁民捕獲的鰻魚苗即時煮熟入罐或者冰鮮供應全國。當地人相信那是上帝送給他們的海中寶物，只捨得於聖誕節一家團聚時吃。
日本人吃鰻魚苗吃得刁鑽，用冰酒浸着活鰻魚苗一口喝掉牠不算殘忍，有道經典菜式是將一磚凍的豆腐放在一小碗湯內用明火一直加熱，再將活鰻魚苗倒入碗中，鰻魚為逃避灼熱自然會鑽進那磚凍豆腐中，進了去就出不來，連同豆腐一起被煮熟，沒了，早成絕響了，不要說鰻魚苗，連鰻魚都快要絕種，海水污染、過度捕獲令鰻魚苗數量連年遞減，日本環境省已將日本鰻魚列入「瀕臨滅絕物種」名單內，積極開發海外貨源之後連菲律賓的天然鰻魚魚苗早就被日本、中國和南韓業者搶購一空，要立例禁止出口。
西班牙的鰻魚一樣當災，在巴斯克地區，有過百年製作野生鰻魚苗的老字號Angulas Aguinaga在魚穫日少的情況下掙扎求存，用日本發明的方法，以其他魚類造的魚漿製成和鰻魚苗一樣的模樣，用兩點墨魚汁模仿魚苗的眼睛，這種叫Gulas的取代品像真度高得令西班牙人勃然大怒，怕商人魚目混珠，稀有的傳統美食會淹沒於一堆人工貨色中。種種是是非非更令我手上那罐250克、當年以六百多港元買的鰻魚苗變得彌足珍貴，不但年年升值，現時1000克要900歐元。鰻魚越益矜貴，我對那罐珍藏更愛惜更歉疚，怎捨得一口吞掉百多條瀕臨絕種的生物？如果世界末日果真來了，就是打開這罐鰻魚苗把牠們灌進肚的時候，我和鰻魚苗都要滅絕，也無謂分先後了，只是接受最後審判時，上帝見我到死還一口鰻魚苗，會為我犯下的暴食、貪婪而開闢第十九層地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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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顏美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