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自己十年前首次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那份激動和興奮,那種似曾相識的陌生感,那種舊友重逢的喜悅,那種深夜的敍談和憶舊,至今都歷歷在目,揮之不去。2001年的春天,上海與我八年前離開時相比,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號線和二號線的地鐵已經開通,東方明珠之塔早已巍然聳立在浦江對岸。外灘寬闊的沿江石板走道已經從外白渡橋一直通到了延安東路。浦東的江邊公園和世紀公園也已向世人展現了老上海之外空曠的天際線。然而回憶總是呈現為一輪落日般灰黃的色彩。走進自己曾經度過整個童年的小區住宅區時,一種灰蒙蒙、暗幽幽的破舊感使人不敢相信自己曾經在這裏長大成人。一種巨大的中美生活的反差感潑面而來,有如是又到了異地,那種既親切又陌生的感覺不由自主地從心底湧出了一陣酸楚。記得那次回國時最為着迷的一件事,是收集從前看過的一些舊電影:《丹麥王子》、《三個火槍手》、《橋》、《小街》、《紅衣女郎》、《廬山戀》,乃至是文革期間出爐的《地道戰》、《地雷戰》和《戰上海》等黑白影片。儘管帶回家之後,這些舊片子大都堆在一邊,無法卒看。十年彈指一揮間。2010年上海世博會金秋之際第四次回國時,已經很少有那種激動的思鄉情懷了。
北島在他的近作《城門開》一書的序言「我的北京」中寫道:「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認如今的北京。在我的城市裏,時間倒流,枯木逢春,消失的氣味兒,聲音和光綫被召回,被拆除的四合院、胡同和寺廟恢復原貌,瓦頂排浪般湧向低低的天際線,鴿哨響徹深深的藍天,孩子們熟知四季的變化,居民們胸有方向感。我打開城門,歡迎四海飄泊的遊子,歡迎無家可歸的孤魂,歡迎所有好奇的客人們。」
在英文中,鄉愁和懷舊是同一個詞(Nostalgia)。有趣的是,首先創用「鄉愁」一詞的人是一位名為Hofer的瑞士醫生,他將那些在外作戰的士兵中間流行的思鄉情緒診斷為一種可醫治的輕微心理疾病。後來的浪漫主義作家如盧梭、拜倫和夏多布里昂等則把空間上的思鄉延伸到了時間上的懷舊,對於記憶中失去了的「黃金時代」表露了思鄉般的憂愁和傷感。
值得玩味的是,曾經當過紅衛兵,介入過民主牆,又長期受過現代派自由詩洗禮的北島,在海外飄遊了二十多年之後,也開始懷舊了,懷念八十年代前的北京城。就像普魯斯特描敍的似水年華是經過作者的記憶過濾的年華一樣,北島筆下的北京也只能是他心中熟知的鄉土;某種意義上說,故鄉只存在於一個人的心中,是一個人朝思暮想的故園,一個縹緲的舊夢。莫洛亞在為普魯斯特的巨著《追憶似水年華》所寫的導言中說:「『房屋、街衢、道路和歲月一樣轉瞬即逝』。我們徒然回到我們曾經喜愛的地方;我們決不可能重睹它們,因為它們不是位於空間中,而是處在時間裏,因為重遊舊地的人不再是那個曾以自己的熱情妝點那個地方的兒童或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