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能和李娟聯繫上,她要麼在新疆阿勒泰的深處看着媽媽的雜貨舖,也做裁縫,補衣服或做氈片,要麼就跟隨哈薩克牧民轉輾四季的牧場。她們趕着牛羊騎着馬,追逐着草的痕迹,在森林搭一個氈房或在荒漠上挖一個冬窩子,用乾羊糞壘起避風的牆,喝着奶茶吃着乾饢,不停歇地勞作,生火,做飯,擠奶,縫補,燒茶,將走失的駱駝和羊找回來,將羊圈清理乾淨。她和他們,還有牛羊貓狗,在無垠的荒野上,隨時抵抗夏天的雨和冬天的風。
這是她生活的全部,也是她書寫的生命的全部。她出了四本散文集,獲了人民文學獎,她仍然是阿勒泰的子民,普通的子民子娟。那個矮個子的、瘦弱的、高度近視的、牙齒略突出的李娟。
荒野裏甚麼也沒有。沒電、沒通訊、沒有任何時髦的物件。但是有草,草能讓羊兒長得壯,可以剪羊毛,也可以擠羊奶,做奶酪。到宰殺的時候,能吃到肉。有雪,雪可以結成冰,冰能化成水,水能泡茶 。有火,火能取暖,燃盡的灰可以烤饢。日子艱辛,但簡單。
在大自然裏生活,只要勞作就夠了。生生不息的勞作,永生永世的勞作。只有這樣才能生存下去。這是最樸素的真理。
李娟是漢人,是建設兵團的第三代。她出生在阿勒泰地區一個叫車排子的地方。那裏荒無人煙,只有戈壁的風沙呼嘯。她是單親,跟外婆和媽媽一起生活。媽媽靠在牧區開雜貨店養大她,一年四季追逐着哈薩克牧民轉場。
生活自是清貧的。只讀過高中的李娟,曾在烏魯木齊工作過,隨後又回到了媽媽身邊。雜貨舖裏是牧民所需的一切東西,所以她從小就知道牧民的生活是甚麼。可是當她隨着某一個牧民家庭一起進入更為深遠的荒野時,每天朝夕相處過着和他們同樣的生活時,她才知道游牧的生活意味着甚麼。
她寫作初始於孤獨,她寫下她所處的世界,並不管外面是甚麼。 最早的作品只在博客上,直到一個風土作家發現了她。她開始在報紙上寫散文。文字純潔而輕盈,是一種本能。她並不覺得自己的文字是樸素的,甚至認為早期的寫作過於華麗。
然而她盡力去寫就是了,讀者有解讀的權利。那無疑是30年來華語寫作最為乾淨的,充滿直覺性的寫作。
她很少去寫令人傷心的東西。她寫哈薩克人的日常生活,甚至為了一隻貓一隻狗不惜大費筆墨,她寫羊默默地受死,牧羊人平靜地宰殺。寫成年人的勞作,也寫孩子的美與童真。她也從不批判任何,冬牧場的男主人是個酒鬼,常年受腰痛的折磨,美麗的女兒是正能派上用場的勞力,即便聰明十足也仍是輟學的命。就算守着牛羊,奶仍然是牧民生活裏的奢侈品。她並沒用形容詞去界定美好和苦痛。只是人們通過她的眼睛去看世界某個角落裏,無垠荒野中的人的生活。
她曾被大雪困在屋子裏整個冬天,還好之前儲存了足夠的糧食,她並沒有出去的渴望,在與世隔絕的環境裏,寫作也成了對孤獨的救贖。只有她想去廁所時,才會奮力推開被雪擠壓變形的門,一點點地用工具刨開雪,開出一條窄窄的路。後來是她媽媽找了村裏的鏟雪機,她才能重見天日。
但這一切沒關係。對於靜靜生活的人來說,不是非得「出去」。世界上有很多從未旅行過的作家,她是其中之一。他們僅靠着內心的挖掘,書寫眼前的生活,描述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
這不是一個跑步的、喝着威士忌聽着Jazz的作家,也不是早就準備好了頒獎詞的批判作家,她甚至未曾談過一場真正的戀愛,未曾有一場真正的旅行,沒有一身時髦體面的衣裳。 她住在一個叫做阿克哈拉的偏遠村子裏,不寫作的時候就織毛衣、畫畫、餵雞、散步。當她媽媽在村子裏驕傲地說她是一個作家時,她正趿拉着拖鞋揮舞着棍子趕回四處亂跑的鴨子。
【李娟小檔案】
1979年生於新疆建設兵團,生活在阿勒泰,高中畢業後跟隨家庭進入阿爾泰深山牧場,經營雜貨店和裁縫舖,與逐草而居的哈薩克牧民共同生活。1999開始寫作。出版散文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請放聲唱》。近日陸續出版《冬牧場》,及「羊道」系列《春牧場》、《深山夏牧場》、《前山下牧場》等,是追隨牧民深入四季沙漠和森林的實地生活進行的紀實創作。曾獲第一屆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第九屆上海文學獎,年度人民文學獎,第二屆朱自清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