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和母親之間，我總覺得對母親的了解更多一些。致電回家時，耐心聽我碎碎念那些雞毛蒜皮芝麻綠豆小事的，是母親，也是母親會把她生命中的瑣碎饒有興致地與我分享。對於父親，我的態度則恭敬很多，連撒嬌和任性也收斂三分。如果是父親聽電話，他叮囑的總是小心保重身體、切勿懈怠工作學習云云，囑咐完畢便將話筒遞給身邊的母親：「好了，你們說吧。」這些簡潔的對白將父親的輪廓勾勒得太乾淨了，似乎瑣碎與他無關。也許細小的事件和那些轉瞬即逝的感想在他看來都是不屑啟齒談論的，可是對一個人的了解總要建立在瑣碎的事件之上，否則就像沒有砂石和土壤的植物無法札根，「父親」成了懸浮在我世界中的一幅畫像，莊嚴、清晰，卻不夠親近、不夠立體。
當在機場的書局發現這本小書，《親愛的加百列》：灰白封面上是一對父子面朝大海而坐的背影，我的心忽地揪了一下，這一大一小的背影有種紮實的安全感，他們之間似乎有一條牢固得異乎尋常的生命紐帶。我突然很渴望知道這對父子之間的故事，也許，我是想從別人的父親那裏窺見自己父親的影子。
書中的父親有一個患有「自閉症」，又稱「孤獨症」的兒子。與其說這是關於他們的故事，不如說那是回憶的光影，生活的紀錄，是一位父親用書信的口脗寫給兒子的日記。令我驚訝的是，這本書竟然充滿如此豐富的瑣碎：沙灘、海浪、屋頂的一片青苔、捕魚的一隻海鷗、雲的色彩和空氣的味道……挪威作者Halfdan W. Freihow用精緻的文字細膩地描寫他與兒子周遭的世界，一切微小之物在他眼裏都像小加百列那樣美麗、脆弱且神秘，於是他成了微物之父，對他們全都報以憐憫和愛惜。書中娓娓道來的敍述樸素且平實，厚重的愛和纏綿的憂傷是貫穿始終的基調，在此之上，優美乾淨的語言讓我在整個閱讀過程中，宛如置身於璀璨星空下，聆聽清泉鳴奏。
如果不是因為小加百列是個與眾不同的孩子，或許Halfdan便無法寫出這樣的文字。而我總揣摩着作者的初衷只是想要從文字中尋求慰藉，因為患有「孤獨症」的是兒子，可真正感到孤獨的卻是父親：「他的巨輪已經駛入別的廣闊海域，那是我的小船永遠不能達到的地方……有時我忍不住大叫你的名字，聲音遮住了朔風和馬達的轟鳴，只想讓你看我一眼。你若有所思地轉過頭，好像你甚麼都知道，我在掌上印上一個輕吻，把它吹向你，唇上無聲地讀出『我愛你』，雙眼凝視着你的臉龐，你照我的樣子回覆我，可你的吻落在了水中，因為你不等它飄向我，就又轉向那只屬於你的前方……他的巨輪已經駛入別的廣闊海域，那是我的小船永遠不能達到的地方。」此時的我如夢初醒──我曾以為父親和母親的角色必定是不同的：母親是溫柔、是芬芳、是令人繾綣的懷抱，父親是靠山、是基石、是為家人撐起一片天的脊梁。可是原來，靠山也可以是溫暖的，基石也可以是柔潤的，而脊梁有時候則是脆弱的；原來，我回應父親的吻也有很多跌進了水中，因為我是那麼着急地要望向自己的前方；原來，我們之間的疏離是因為在父親看來，我已經駛向那他無力跟隨和守護的海域。
這本書很薄，從候機到等待起飛的時間已經讀完，正要關閉電話時竟收到一則訊息，來自父親！「兒，此行路途遙遠，異國他鄉，諸事留心，一路平安。」還是那麼簡潔，可這次我分明覺得自己是比小加百列還要幸福的人。眼角有甚麼東西滑了下來，到了嘴邊，盡是甜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