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明:知堂的信 - 董明

董明:知堂的信 - 董明

八道灣的苦雨齋被拆掉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但風雨中關於知堂的是是非非卻從來沒消停過。每每到了年末,站在魯迅博物館的院子裏,想到知堂是在這個寒冷的季節謝世的,看着那被冬日的北風捲起的落葉,心中不禁掠過一絲悲涼。我一直很想知道,當知堂老人生命最後的那個時刻,那一切輝煌與落寞是否都化作了「壽則多辱」這四個字。
知堂流傳下來的文稿信札不少,大概是因為他筆耕不輟的緣故。做為一個新舊社會交替時代的新派作家,同時又是經過科舉考試的老知識分子,紙筆就是他謀生的工具。大概除了當「督辦」那幾年,他主要的心思都在這個上面。除了那非常精道的毛筆小楷字,再就是那各式各樣的信箋,使得每一幀信札與文稿都是一副難得的藝術品。
今年春秋兩季嘉德古籍拍賣上,原為老報人鮑耀明所藏的知堂及知堂友人文稿信札面世,為我們管窺出知堂老人晚年生活的一絲真實事狀況。

博士的詩箋

知堂大概是有些看不起胡適這樣的新派文人的,很多文章裏或多或少地流露出那麼一點嘲諷的意思。可是,胡適卻真心覺得知堂的文章好。據胡頌平的《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一書中說,胡適直到臨過世前一個月,還在找人搜集知堂(周作人)著作的版本。
知堂在致鮑君的信中這樣評價:「我與適之本是泛泛之交(尋常朋友),當初不曾熱烈的捧他,隨後也不曾逐隊的罵他,別人看來,或者以為是,或者以為非,都可請便,在我不過是覺得交道應當如此罷了。」知堂寫此信的時間是在一九六五年四月二十八日,胡適已經作古。北京城山雨欲來,知堂已是八十老翁,這話不知道是真心還是違心。
胡適的信並不少見,但這三頁曾被多部著作所記載的詩稿卻很稀罕。不知這位買家是否知道,這其中有一件是胡博士給知堂的最後一封信。
讀過《胡適日記》的人都知道,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十三日早上,胡適回到中華民國駐美使館,收到華美協進社孟治先生轉來的一年前知堂寄來的詩和照片。當天,胡適感慨萬端,寫詩《無人認得胡安定》:
兩張照片詩三首,今日開封一惘然。
無人認得胡安定,扔在空箱過一年。
此時知堂已經落水,從前的朋友汪精衛也當了漢奸,胡適只是就詩論事,只談知堂的信和照片耽誤了一年收期,卻不提內容。他在日記裏寫道:
周知堂去年九月寄一信一詩,又今年一月被刺後二詩和照片兩紙,信封上寫「Dr. A. J. Hu,胡安定先生」,由華美協進社轉。孟治兄不知是我,故擱到今天才轉來。(最近他問我,我叫他寄來。)
這個惘然是痛惜還是遺憾?此信當年是如何從大洋的彼岸傳遞到知堂手中的,從未見到記載。此時,知堂已經居住在淪陷區,雖多次婉辭種種任命,而終囿於某些不再能夠說清的原因(或許是性格,境況,或許是庵裏的「老小」,不一而足,或許這將永遠是個謎。),自感「日光之下並無新鮮事」,「易地皆然」,「一動不如一靜」,「苦居」起來做一順民,終未能再擺脫蒙上漢奸之名。知堂當年把這送給鮑君,大概是想在大風雨來臨前,保留相知相交的佐證吧。
在一九六二年雙十節,知堂在日記中記載,曾撿出兩紙適之的打油詩寄贈鮑君,大概是因為幾日前收了生油的緣故,知堂大讚胡博士的風趣,還特意叮囑:「他的印章是甚為少見的。」這就是指我們今天見到的這張素雅的臘梅花箋。曲庵的詩是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七月一日出版的《論語》四十四期上的。此詩是這樣寫的:「名師執筆美人參,畫出冬烘兩鬢斑。桐眼注明勞碌命,評頭未許穴窬鑽。詩文諷世終何補,磊塊橫胸且自寬。藍布大衫偏竊喜,笑看猴子沐而冠。」胡適和詩道:「未見名師畫,何妨瞎品題?方頭枕博士,小胖似儒醫。所長同名姓,莊家『半』事宜。不嫌麻一點,皆做老夫妻。」就是這一信札,大概是因為有曲庵和知堂的詩,所以同時也抄給了知堂,離劉半農過世只有兩周的時間。劉半農過世後,圍繞他與胡適的公私恩怨引出了許多是非,這其中流傳最廣的就是魯迅、知堂(周作人)、沈尹默的相關回憶。知堂晚年甚至以當事人和見證人的身份,一再把曲庵與胡博士間善始善終的公私交往,曲筆改寫為胡適對於劉半農的「看不起,明嘲暗諷」,但一九三四年三月八日,曲庵在日記中專門寫下為胡適辯護的一段文字。胡博士作為《新青年》舊同人和北大舊同事,在為劉半農所送輓聯中寫道:「守常慘死,獨秀幽囚,新青年舊日同夥又少一個。拼命精神,打油風趣,老朋友當中無人不念半農。」再看胡博士的書法,是典型的文人字的風格。這本無所謂好壞,只要能讓人把字看清楚就行了。可是,也不知道是誰說胡博士的字有黃山谷的風格。再看胡博士的這兩方印,以我看其實並不怎麼好,才三十幾歲的胡博士竟然鈐起「適之長壽」來了,看起來可能是他和知堂、曲庵(劉半農)這些老友混得久的緣故,但「開風氣不為師」這方印的印文很出名,只是聽說過卻不曾見過,也不知此印為何人所治?此後沒見他再用過,也不知此印現在還是否安在?

兩個「硯兄」

曲庵(劉半農)與知堂(周作人)互稱「硯兄」。周作人為人性格平和,少說話,為此老友曲庵給他起了個綽號──「硯兄」。民國十六年,奉軍佔據北平後,胡亂逮人殺人。當年,知堂和曲庵一起避難到菜場胡同的一位老友家。書房中只有一桌,桌上只有一方硯台,他倆就在這裏共用一硯寫文章。知堂戴着一副圓眼鏡,留着兩撇八字鬍,天天默不作聲,神情冷峻,而曲庵卻天性幽默活潑,耐不住清冷和寂寥,不斷說笑逗趣。有一次,兩人又在共硯寫文章、知堂依然只是低頭寫作,沉默無語。曲庵瞪着他,沉思了一會,突然對着他喊了一聲「硯兄」。知堂以為有客,抬頭左右環顧,不見一人,感到納悶,呆看着曲庵,曲庵也不說話,只是狡黠地笑着,知堂更感詫異,此時忽用手指了指硯台,又看着他,知堂恍然大悟,曲庵將他比作了學問從中而來,又不會說話的硯台。此後,「硯兄」成了曲庵和知堂的綽號並傳開。
「豈翁硯兄老大哥足下:尊札拜讀不勝惶恐,查此事月前小弟登門磕頭之日,即老大哥金口玉諾之時。竊聞着象棋者有言:君子無悔,豈有老大哥而不君子者乎?尚望多多繃(捧)場,他日當再造府磕一百二十個響頭也。此請道安。 弟復頓首。八月廿一夜」
究竟是多大的事兒呢,竟然值得曲庵磕一百二十個響頭?知堂和曲庵這麼多年相知相交的老朋友,值得下這麼大本嗎?從《周作人與鮑耀明通信集》中,沒有尋找到這封信的影子,但猜想這一定是一件好玩的事兒,被劉半農這隻「兔子」竟無限擴大到這等地步。劉半農素來喜歡開玩笑,甚至到了登報找罵,被章太炎轉着彎子罵一頓祖宗的地步。當然,作為知堂這位老大哥是不會和他計較的。
人們素來喜歡曲庵(劉半農)的行書,因為它有漢隸和金石的味道穿插在線條裏的旋轉變化,產生一種靈動的美感。其實,「五四」這批學人只要不是學西學出身的,書法功底都不差,都透着那麼一股真正的文化底蘊。而劉半農不僅學問好,文章寫得漂亮,書法、攝影、曲韻無不精通,這是今天那些所謂的大師們所不能比擬的。
曲庵是「五四」健將,在當時已經暴得大名。回國的博士多了,曲庵也坐不住了,也要弄個博士。民國十年,他攜妻出國,幾年中歷經倫敦和巴黎學習,在博士論文答辯時,雖被伯希和難為得夠嗆,被人扶着出了答辯場,但最終還是取得了法國國家博士。烏絨帽詩稿和信札,應該就是留學法蘭西得了博士的時候所做。知堂給鮑君的一封信中曾講到,當初曲庵(劉半農)還有張戴烏絨帽的照片,那是曲庵三十五歲時照的。不知豐一先生捐贈給北圖的信件文稿中這張照片是否還存世,但大概信和照片永遠不能合璧了。
曲庵卒於一九三四年七月十四日,知堂是在日本東京鄉菊阪町聽到這個消息的。剛聽到這個消息時,他絕不相信是真的,但言者言之鑿鑿。曲庵與知堂是十多年的老朋友,因為很熟,褒貶稍差一點分量,心裏就覺不安。兩個月後,在北京大學舉行追悼會,知堂送去一副對聯:「十七年爾汝舊交,追憶還在卯字號;廿餘日馳驅大汗,歸來竟作丁令威。」
曲庵過世後,這對老友的交情已經寫進了書裏。如果不是曲庵意外早早過世,說不定這個才情兼備的「硯兄」能在知堂走錯路的那一刻勸住他呢……

知堂的信與稿

「鳳凰三年七月」。這信封是「鮑桑」在香港幫知堂印製的,從他們的通信裏看,此信封大概印過五次,每次五十個。
當年鮑桑為《南洋商報》編《熱風》,由於曹聚仁先生介紹結識知堂,因為刊物不支稿費,便寄些食物做答謝,這一寄就是六年,於是就有了四百二十封信的往來,當年曾編成《周作人與鮑耀明通訊集》。這次秋拍所出售這六十九封,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份,據說這是鮑桑當年售予新加坡友人的。
周家出身官宦,雖已家道中落,知堂並沒有吃到太大的苦。家裏雖然人口眾多,作人和建人都在在魯迅關照下,順利謀到差事。後來到了北平,雖屢次因戰亂或其他事件,學校拖欠薪水,也都由大哥支應着,他仍然可以放心做學問,後來兄弟失和,以至在中日交戰期間,他的生活甚至過得比別人還好一些,儘管是蹲監獄,由於有像蔣夢麟這樣的大官的照應也沒有吃很多苦。知堂的晚年生活就非常困難,特別三年困難時期,生活十分拮据。其原因除了時代大背景之外,還有就是兒子成了右派,信子有病,自己背負漢奸的罪名。知堂為了得到錢,不惜賣掉自己收藏的文物和古書。他還寫給鮑耀明信催要稿費,以及郵寄油米等日用品。這些信件,真實記錄了晚年知堂窘迫的生活。
因為得到煎餅而付出了劉半農的硯台拓片;因為得到了羊毛衫而送出了苦雨齋的匾額;兒童詩一遍遍的抄最多也就是五十元的僑滙券。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如今拍場上一發不可收拾的價格。
知堂覆鮑君的信中,屢屢被問及「五四」舊友的往事,所讚否的人物可是出於真心,大概是畏懼出境信件的審查,害怕言多有失,但對幫助過他的蔣夢麟博士評價甚高,大概是因為蔣在知堂落難時確實幫過他。
記得當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曾見到過知堂給人民文學出版社催要預支稿費的信件,和幾件有關《枕草子》譯稿進度的報告,一位年輕的女繙譯家大概喜歡錢稻孫的譯筆,總把知堂的譯稿說得質量很低,以至於難以通過無法按時領到下月預支的稿費。最後,弄到繙譯家樓適夷親批:還是發給他吧。
出版社覺得他歷年預支的稿費,大大超過了他已交的稿子所能得到的報酬,於是出版社決定把他的待遇減半。這樣,自一九六四年九月起,預付給他的稿費就由每月四百元減為二百元。好在當時他那久病的老伴已經去世,否則付醫藥費會給他帶來更大的困難。直到一九九一年,他繙譯的《盧奇安對話集》才印出來。
今年春拍,嘉德曾有一批不同來源但同屬鮑耀明舊藏的知堂文稿上拍,從紙張和批注來看當屬於曹聚仁亦報隨筆時期的舊稿。個性鮮明的知堂體墨筆字,毛邊綠色方格的知堂專用稿紙。知堂在給曹的信中曾要求將舊稿擲還,不知道最後怎麼到了鮑先生的手上。幸好是為盲童的慈善拍賣,知堂九泉下有知也應該欣慰吧。
對於知堂這個人,無論褒也好貶也好,他已經走進了蒼茫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