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二賀歲檔,李安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馮小剛的《一九四二》,再加上陸川的《王的盛宴》,三部電影都沒有一點賀歲的意思。從票房和排片看,《少年派》勝過《一九四二》,《盛宴》則基本沒有可比性,所以,網上流傳一句話:馮小剛和李安之間,差了最起碼一百個陸川。這話幽默,網友喜歡,不過這「一百個陸川」到底是甚麼呢?從網絡評論看,要克服這個差距,就是馮小剛應該向李安討教如何文藝。好像是的,無論是《臥虎藏龍》《斷背山》,還是《理智與情感》或者《色,戒》,李安的文藝腔一直全球通吃口碑蜜蜜甜,相比之下呢,馮小剛從起初要我們笑,到這些年要我們哭,一直有點彈性不夠。不過,當我同時看完《少年派》和《一九四二》後,我倒覺得,骨子裏,馮小剛其實比李安更文藝。甚麼是文藝?早些年,文藝的意思很簡易,可以用「棉布襯衫棉布裙子」來概括,這些年,文藝比較接近「民國範」,具體到銀幕上,就是愛情主義、趣味主義和歷史人道主義成為尚方寶劍。以今年的幾部歷史題材劇為例,《銅雀台》裏,曹操為了愛情放下屠刀;《白鹿原》上,蕩婦田小娥成為絕對主人公;接着是《王的盛宴》,這部號稱改編自《史記》的電影好像是專門為了侮辱司馬遷而存在,從頭到尾的2B台詞令人渾身酥軟,然後,閃耀的基情把歷史變成情愛實驗田。相比起這些電影,《一九四二》高明太多了,在乏善可陳的國產電影中,馮小剛完全可以憑此片輕取華表獎或金雞獎,而且,相比他過去的不節制,《一九四二》做到了凝重,因此對《一九四二》的很多讚美,我不反對。但是,我要說的是,在慘淡的銀幕影像中,馮小剛的文藝範始終很顯眼。比如,影片中出現的兩個美國影星都是經典文藝範的標本偶像,在《一九四二》中,他們一個是偉大的記者,一個是悲憫的牧師。美國記者和美國牧師出現在這裏不奇怪,但奇怪的是,在無邊無際的中國人逃荒隊伍中,卻只有地主和貧民兩類人,連個知識分子都沒有,連個共產黨員都沒有。當然,共產黨員可能會顯得不夠文藝。《一九四二》裏的美國記者和牧師,一般被解釋為馮小剛的電影野心,不過,我更願意將之看成一種方便的文藝範,因為記者和牧師是最顯眼的人道主義符號,再說他們常常也是美國歷史片中的主要角色。可是呢,隨着馮小剛把美國記者設為影片中最高等級的人道符號,背景複雜的一九四二最後也就被歸結為一場人道主義災難。作為一個大腕導演,馮小剛悲憫蒼生的歷史人道主義有其力量,但既然這部電影又叫《溫故一九四二》,此片的目的顯然是為了「知新二○一二」,那麼,且不論歷史中的一九四二到底是甚麼樣的,比如日本人到底是甚麼時候佔領延津的,比如《時代》周刊到底是怎麼幫忙的,我總覺得此片的人道主義文藝範不僅會讓中國歷史再次變得似是而非,而且莫名其妙讓我們欠上美國一筆情。相比之下,李安這些年的電影倒流露出他對文藝範的一絲厭倦之情。雖然《少年派》中那個有老虎的故事依然可以被解讀為一次電影人道主義,但老虎也好,食人島也好,都是非常明確的喻體,就像《色,戒》中,即便梁朝偉和湯唯的床戲成了該電影最大的廣告,但是,心事重重的李安當然不是只為了那點色情。床戲推開了《色,戒》中的主義問題,誰還會再把湯唯看成地下黨,或者她哪裏還是地下黨?換言之,出身台灣的李安要用床戲置換掉甚麼,也是一目了然的。類似的,《少年派》也用最炫的篇章把「奇幻漂流」做足,而這壓倒性的電影篇幅雖然讓絕大多數的觀眾都願意「跟隨上帝」,但是,在所有關於《少年派》的評論中,大家都在談論那個沒有上帝的故事,那個極為殘酷的故事。所以,在李安甜蜜的文藝腔背後,他要撕開的世界早就昭然若揭,而最後,就剩下電影這個最大的謊言,或者說,奇蹟。回到電影本質論的李安,看上去很溫和,號稱自己要讓觀眾感覺虐心的馮小剛,一直有點氣勢洶洶,不過,中間隔着的一百個陸川,也許也不是特別大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