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蘋果:鎮守大埔 戰勝中環<br>燒鵝不離親兄弟

品味蘋果:鎮守大埔 戰勝中環
燒鵝不離親兄弟

四十多年前的往事,就似兩幅畫:粉嶺天主堂附近,幾個小孩在放風箏。霎眼好像有隻小狗走過,定睛看,那粗壯的尾巴,露出了狐狸的身份。小孩起哄,奔跑追逐。狐狸太小,拚了命也走不出重圍。大夥兒中,有兩兄弟是聯和墟一樂冰室的兒子,大哥朱建華跟四弟朱健輝,兩人興奮圍着沒有抵禦能力的小狐狸。最終,大哥動了慈心,把狐狸放走。

四弟從來不逆大哥意,一起看着小狐狸瞬間消失在教堂後的山坡草叢。換了在學校,就算是修女下令不許打乒乓球,他也會率性抗命,不管被罰跪在學校油油花圃,不管雙膝多疼痛,在圍着燕尾蘭長長一行花磚小徑前端,跪望微微張開雙臂的慈祥聖母,心裏面,他永遠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男孩。
四十多年後,兩兄弟性格沒有改變,感情也沒有改變,弟弟依然肯聽大哥的。一生之中,很難有一個人能讓自己真心順服。全家七兄弟姊妹,大哥內向守規,四弟機靈反叛。性格迥異的兄弟,如今還是一樣靠父親秘傳燒鵝,做着相同的事業。大哥守着大埔墟「一樂燒臘店」祖業,四弟在中環開拓了另一間店子「一樂燒鵝」。

朱建華鎮守大埔燒臘店祖業,工作重心不離日鵝夜鵝。

燒鵝人付十分力,客人才吃到十分香。

皮脆肉嫩,燒鵝最重要是火候。

老闆娘孫長瑜招呼客人、收銀管理、一眼關七,被稱為神奇女俠。

不相信有天下無敵

大埔祖店雖然沒有選入米芝蓮推介食肆,卻早得到美國靚佬食評家安東尼波登(Anthony Bourdain)親臨試食。波登原本來吃脆皮乳豬,登門後,卻垂涎美麗的燒鵝。吃了第一隻鵝髀以後,就不想再讓啤酒孤獨,連吃幾隻燒鵝髀,寫下鵝肉、鵝膏與鵝皮交響曲食評。從此,天下有心人,遠至挪威、澳洲、日本、馬來西亞,都因為朱建華的燒鵝,千里朝聖,越是難找的新界地方,八方食客越是享受尋找神秘燒鵝的樂趣。
大哥守在深山有人知,四弟則是求財望大地(意指在興旺的地方營商容易賺錢),中環白領打工族、官商名人、股評食評家,都被他香脆的燒鵝軟化身段。越是出名的人,越是享受親臨他的平民飯店吃一次新鮮出爐的燒鵝髀。
聽說張敏儀叫司機外賣半隻燒鵝,囑咐千萬不要把鵝髀斬碎,因為她喜歡在家咬扯鵝髀的風味。終審法院退休首席大法官李國能,早就想來試一試這所平民燒鵝店,直至最近才能一償心願,在隨行者引領下,早上11時入座,開開心心吃了一隻燒鵝髀,還跟朱老闆說,「我來過好多趟了,但總是很多人,走不進來。」李官堂食燒鵝髀,最好的味道,應該是平常百姓的開心感覺。
住在李國能樓上的楊余夏卿,剛好在記者到訪那天,也第一次親身前來光顧,為老爺楊鐵樑加餸斬料。「有朋友推介,於是來試試。」一隻燒鵝斬開兩份,一份帶給老爺,一份帶回自己家。之後,老爺認為燒鵝好吃,也拿了卡片準備下次再光顧。而她的爸爸余叔韶碰巧身體抱恙,中國人怕鵝肉毒,只得忍口,「我答應他,待身體康復,立刻再去買給他吃。」
行走中環的人,大多吃過鏞記燒鵝,一樂燒鵝位於士丹利街陸羽茶室附近,鏞記位於威靈頓街,上街下街,一街之隔,互相比較,在所難免。
「天下有我,還應有他,孤獨的人,才叫無敵。」江湖氣概,中環一樂燒鵝老闆朱健輝就不信有天下無敵的事情。他做燒鵝,不求高深,也不講情操,一個燒爐,一小時三十分鐘燒十隻鵝,功力在乎燒鵝的那個人。他最怕別人把一樂與鏞記比較,曾經有人專程拿鏞記燒鵝來,他一口都不吃。
「我從來沒有吃過鏞記燒鵝。」
「為甚麼不試一試,比較一下,知所進退。」記者問。
「我不是科學家,不是發明家,毋須研究那麼多,何苦呢?我只是個與人相同的人,普通的技術員,只是能燒好一隻鵝罷了。巿場接受,多賣一些,巿場不接受,少賣一些就是了。」他明白一支筆比他的刀還要鋒利,無端樹敵生非,不是這個年紀心胸要做的事情。
「若不是大哥要我做訪問,我一定不想再講。」龍紋手臂的男人,心裏重情義。他的店子兩度入選米芝蓮,一身燒鵝功夫,都歸功大哥朱建華全然無私傳授。兄與弟,若問燒鵝誰家好,他倒也不會客氣,「不敢說比他好,但我也是很認真去做的,只能說,我的燒鵝不會比他差。」
現在中環一樂美味燒鵝,是兩代人父子、兄弟三十多年的嘗試與改良。父親朱燕森,本來跟陳飛龍學戲走埠,是個有氣質大度的人,後來在中環荷李活道買下多個商舖,因為經營不善,敗走粉嶺聯和墟,開了一間雜貨店,起名新生活,1957年改為經營「一樂冰室」。在父親帶領下,努力營生,大哥做麵包,小妹賣奶茶,健輝靠強壯手臂專門洗碗碟,試過農曆年時候,生意興旺,舖裏最後一杯奶茶都賣掉,一家人歡樂融融。
朱父重情,心卻總是望遠,到過英國打滾後回港,約於1976年再創新天地,在大埔墟開店學做燒臘,上過李曾超群的烹飪班,又四出求教燒臘店老闆,用心學,努力試,父親口授,長子建華實踐,先是燒鴨,後來慢慢燒出受街坊歡迎的燒鵝,八十年代中以前,已經有人敬告,朱家燒鵝,不差於鏞記。朱父甚至一度到中環想租下鏞記旁邊商舖經營,可惜最後談不合攏。

遠在深山有人知,遊客不遠千里來朱建華的店子吃燒鵝。

Anthony Bourdain說大埔一樂的燒鵝美妙得像交響樂。資料圖片

中環一樂的燒鵝,令不少中環精英放下身段,排隊輪候。資料圖片

出十分力得十分香

「求財望大地」是父親告訴長子的戒條。可是,建華內向害羞,當年就是親身入鏞記試一試燒鵝的膽量都沒有,作為長子,過年代表全家向長輩電話問安,也得預先練習。但他做事認真,要燒好一隻鵝,卻是此情不二。做擅長的,避開不擅長的人脈及管理,一直安份守在大埔墟,推卻所有跟他洽商經營燒鵝集團的計劃。還有更重要原因,是母親患上一種可能是遺傳性的腦腫瘤,這個病多年來陸續折騰着六個家人,昂貴的醫藥費,一度要賣掉大埔店業權,最終,建華還是看着母親及一弟四妹,一個一個離開人世。
這一種滋味,單是聽,就夠讓人心酸了。從18歲跟父親學燒臘到現在54歲了,父親幾年前百年歸壽,大哥對記者說,弟弟健輝的成功與快樂,遠比燒鵝無敵重要。多年來,四弟江湖飄泊,涉足過賭業,過着今天有、明天無的日子,家人一直等待的,是浪子回頭的一天。
2000年朱父在生時,帶着進取的弟婦孫長瑜走遍全港找新舖,希望為四弟找個新天地。中環、銅鑼灣甚至天水圍都看過,最後還是選擇重返當年據點──中環,舖位就在陸羽茶室旁邊。朱妻很相信好的燒鵝能在中環打天下,帶着三個幼小兒子,拖一個、抱一個、一個還只會在地下爬,對丈夫苦苦相勸,又打又鬧,千方百計才把丈夫推到中環小食館,最終能令健輝真心留守店舖的,是那隻越做越好、越做越受歡迎的燒鵝。
一切成功的故事,都沒有方程式可以依循,人與天,能不能合一,玄妙得很。健輝中環開店後,才認真跟大哥建華學燒鵝。沙薑粉、五香粉、甘草粉醃製風乾,即使跟足份量,只能調控味道,說到燒鵝身上那層又香又脆的皮,最後如何能包着鮮嫩的肉,這靠人與鵝的交流了。上周大哥建華到訪中環一樂,剛進舖面,就直入廚房,燒鵝的人,最關心終究是那一道火。
「現在的火對了嗎?」健輝問。
「對。」建華答。燒鵝兄弟在廚房對話簡單,外人聽不出玄機。
「先不要太大火,把肉慢慢焗熟,起了油,就能扯火,皮也就香脆了。」大哥告訴記者燒鵝竅門,聽來跟燒雞翼的道理差不多,這豈不是關於人的層次的問題?甚麼時候用甚麼火候,好比練武功力,講不來,只有修練,只有領悟。火,是燒鵝兩兄弟才會明白的事,所謂的家傳秘方,其實是關於人。
建華初跟父親學燒鵝之時,年輕人,看不透很多事情,也看不透一隻鵝。燒不了一會,總是把鵝放到鼻前用力去吸,想靠嗅覺判斷熟了還是未熟。老父從後看見,就會喝止:「火襲心頭啊。」其實老人家擔心兒子沾染太多爐火氣味,影響身體。到現在,他燒鵝出神入化,「我看着爐子外面,已知道爐裏面的鵝熟還是不熟。」在看到與看不到之間,無非是掌握事情的經驗與信心。
現在四弟十多年燒鵝功力,是大哥三十多年的修練精華,紅黑色脆皮之內奔流濃香鵝油薄膏與剛好的肉,這是新鮮出爐的燒鵝才能帶出來的境界,若果沒有一個時時刻刻守在店中看火看燒鵝的人,不可能有如此出品。如大哥所說,燒鵝人賺的都是辛苦錢。燒鵝人付十分力,客人吃十分香。
兩兄弟,相同的秘方,相同的鵝,都不會燒出相同的香脆與味道,因為,這不是機械式的複製燒鵝,兄弟為吃一口飯,沒想與誰家爭勝,尤其對朱建華來說,燒鵝歲月,百味紛陳。曾經在手術室外等待母親十多小時,心急如焚。大妹有事,他趕到醫院,妹子已經剃光頭做了手術。最小的妹妹也出事了,她在醫院灰心得想拿剪刀了斷。最後細佬也走了,四弟為他撫養女兒……失去六個親人,如何說。
父親一生追求的,似遠還近,一切夢想及財富重要嗎?「好多東西,轉眼就消失了。」昔日爸爸執妻子之手唱一段《胡不歸》,惹得媽媽哈哈大笑,這一片段,像當年他放走的那隻小狐狸,遙遙遠去了。留下來的,依然是他和四弟及家人。
「兄弟一定放在心裏面,可能就因我們都是鄉下人。」健輝說這話時,眼裏泛起少有的嚴肅。最好的燒鵝味道,不及親情。
記者:冼麗婷 攝影:羅君豪、馬泉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