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聲色:<br>從狗男女到說好話 侯俊明 - 鞠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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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狗男女到說好話 侯俊明 - 鞠白玉

作品甫一出世就驚世駭俗的侯俊明,原來是這副溫和的樣子。從前我在大陸偶然一見他的作品,以為這樣弔詭玩世的畫風背後,一定有一個混球相的人。可他幾乎可稱得上拘謹,像個道地的苗栗鄉下人。

他的作品玩味着中國神話與現實,色彩與字元,用傳統的符號來顛覆傳統,情色與愛,失落,碰撞,作為現世裏的人的種種糾結,像精神分裂,又像癲狂世界裏唯一的清醒者。
他從苗栗趕來台北,也帶着他的老父老母。80幾歲的父親,是第一次看他的展覽。從前他的作品不敢給父親看,作為嘉義地方小有名氣的教育家,他的父親當時傾盡所有從外地找來美術老師教他學畫,是希望他能像米勒或梵高,結果他畫得那樣怪力亂神,不傳統也不當代,無技術無章法,他要怎樣解釋給這一輩子純樸耿直的老父聽呢。
現在他終於敢了,因為畫作開始變得規矩,將中國字變形覆蓋於畫。他穿着中式白衫,老實地坐在日式榻榻米上,指着旁邊的精緻茶具說:我從來不會泡茶喝。
也不抽煙喝酒,無任何享樂。
那你喜歡甚麼呢?
他憨笑,說:情慾啊。
你指的情慾是色慾還是愛情呢。他想了想──撓撓頭:都有吧。
早年他畫風張狂極端,是七年女友離他而去。他在失戀的苦楚中逼到絕望的境地,生出一個念頭:她結婚那天,就是我的葬禮。
隨時都可能赴死,他變得瘋狂,他吃雞心,因為聽道士說這樣會讓對方回心轉意。他在藝術上很篤定很自信地創作着,隨心所欲,因為自己是將死之人。「挫折感最能讓一個人有破壞力,讓作品有張力。」八十年代台灣的社會背景也是他創作的驅動力,極權瓦解,草根爆發,他大學時本是個堅持現代性的藝術潔癖,卻漸漸變成用社會議題做解構的後現代主義者。他將內在慾望的探索和神話裏的集體潛意識結合,成就了古怪的畫風。
摩羯座,很執拗,他相信藝術是解決生命問題的手段,於是也寧願用生命去試探種種邊緣,並不加掩飾地將自己的生命故事拿出來暴露於人。

「附身符」系列作品

他失戀、失婚、失意,都將心思曝於紙上,一天一幅曼陀羅畫,人生故事也好似表法,在祭神,正負兩面皆在其中。他從跌撞失魂的青年時代走過來,回頭一望,還真是情慾使然。他現在歸納,年輕時的情慾像旅行,走過路過;中年時的情慾像服務,總為他人,到此時,他覺得情慾只是一種保健了。他與自己和解了。
他娶了個溫婉樸實的人,生一雙兒女。做父親是自然而然的,他卻總生出困惑,到底怎樣的父親才算是稱職的父親,一個從幼年到成年的亞洲人,眼裏的父親到底是甚麼樣的。
在這一天,我找出一個問題問他,如果用一種植物來形容你的父親,你覺得會是甚麼?
他想了很久很久。他的老父就在隔壁。他說,像木麻黃。
那種長在海邊的植物,防風防沙,樣子普通平凡。「它是看起來好沒價值的植物,年限也很短,沒有優美的姿態,總生在貧瘠的土地上。」可是即便那樣的默默無聞,也仍用僅有的來為家人貢獻。
自認是農家子的侯俊明,沒有跟隨風潮轉戰紐約和大陸,他和現代藝術的圈子保持着距離,他的光怪陸離或是轉型溫和從容,只來自於自己的生命歷程。在苗栗鄉下,平實的生活是他作品的根。
年輕時他用作品來表達不滿和扭曲,他說自己在日常生活裏很悶,用作品來罵人。他不後悔青年時的反叛,只有反叛才能令人成長。「從前多自私,總覺得藝術家在扮演上帝的角色,想整個世界都圍着他,他做必然的惡人和暴君。」而今他想做一個溫暖的人,拿出的作品不再是刀子,是果實。現今他的作品叫「說好話」,又要做「附身符」系列,將中國格言裏的字變成溫情的網,護住孤獨的人。
茶話閒聊,臨別時他問我是甚麼星座,想送幅小畫給我。我當他玩笑罷了。連夜他趕回苗栗,次日下午到台北,將小畫送與我,誠懇地說:這不是印刷品,是我親筆畫的。
我說為甚麼這樣急着回鄉下的工作室。他笑:因為山上養了些鴨子,我也要趕回去餵鴨子的。

木刻版畫「極樂圖懺」系列之《自焚圖》(左圖);「圳鳴四十七」個展部份作品(右圖)。

侯俊明小檔案

1963年生於台灣嘉義六腳鄉,自稱「六腳侯氏」,1987年畢業於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被視為台灣最具爆發力藝術家,以裝置、表演藝術及大型版畫為表現形式,創作私密且儀式的前衞作品,集社會批判與民間美學於一體,1990年首度個展「侯氏神話」,1995年進入第46屆威尼斯雙年展。代表作《搜神記》、《工地秀》、《阿麗神宮》等,文字作品《罪與罰》、《鏡之戒》等。現居於台灣苗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