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好奇翰墨軒究竟是家什麼樣的出版社?它的主持者許禮平又是怎樣的一位藝術家或者出版者?
這份好奇源自許先生印行的兩本書和一枚賀卡。大約兩年前在舊書店買回一枚賀卡,信封上的收件人是中央美院的一位老教授,老人故世後不少書冊雜物便流散出來,有緣拾歸寒齋,卡片簡約大氣,僅摹寫篆文「上吉」字樣,落款則是許先生。這是我三四年間覓得的第四件和許禮平,和翰墨軒有關的物件,在略微感歎物在人杳的悵然之後則是淺淺的驚喜,微物亦自關情的。
其餘兩件是兩本詩集:《臺靜農詩集》,王辛笛的《聽水吟集》。都是印製極為精美,編校亦極精善的佳作。知堂曾有一種觀點,說書給人的美感,裝幀印刷也能占十之四五的因素,此語我尤其稱賞。拿到一本精印的書就好比和一儒雅不凡的友人韻客對談一般,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相視一笑,莫逆於心。這兩冊書便是如此。
其實若以常理視之,舊體詩集本不是臺、王二翁引人關注的大作。臺先生早年寫鄉土小說追摹魯迅,刻畫底層村氓不生不死的慘烈境遇,渡台以後,歇腳台大中文系,數十年間化育英才,述而不作,僅《龍坡雜文》、《臺靜農論文集》、《中國文學史講稿》寥寥數種行世,看似平淡,卻寄寓悲憤淋漓,先生在時,人多知其書藝蒼勁崛古,並不知悉先生暗地裡的鵑聲鶴夢:王辛笛先生早年則更是以新詩人面目行世,《手掌集》婉約精麗,尺寸之間是玲瓏剔透的美,據說他的新詩對港島詩人影響不小,孰料晚年詩翁棄康莊而就僻壤,居然也暗地裡詩心澆注舊時月色去了,和錢鍾書先生一和再和,竟有勢不能已模樣;這兩位都不以舊體詩著稱,許先生卻慧眼獨具,偏偏下力氣來編出這兩本「業餘」或者說旁逸斜出異樣生輝的書來。
最常放在枕邊摩挲諷誦的是《臺靜農詩集》,影印臺翁手書詩墨蹟兩種,先是書成贈與其高足林文月教授的長卷《歇腳庵詩鈔》,墨沈淋漓,蒼勁慷慨,真有撼動山嶽之勢,其後是《龍坡丈室詩稿》,想是臺翁晚年手書定本;手跡之後則是排印的先生詩集,參照多種資料編訂為《白沙草》、《龍坡草》和《新詩》三分;最後的附錄則收錄舒蕪,方瑜,葉嘉瑩先生寫就的論詩憶舊文字,許禮平先生則編就一份甚為翔實的《臺公靜農先生行狀》,可作臺翁簡傳矣。
讀者讀此書可先賞墨蹟得其神,吟唱詩章味其韻,品讀附錄覓其魂,這一遭行走觀賞下來,臺翁的胸襟氣度,道德文章盡覽無餘了。第一次讀完《詩集》時,曾在卷末塗抹絕句一首:南渡真成徹骨愁,鄉心歸夢兩悠悠;臨窗俯首抄倪字,躑躅吞聲恨不休。僅能以如此微末之意向臺翁遙作致敬了。
許禮平先生精心編就的這些書冊,讓我對香港文化的多元有了更真切的體認,滾滾商海底下,能心靜如水地做自己願意做,能夠做的事,這才是真正純粹的堅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