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一萬年 - 畢明

愛你一萬年 - 畢明

怎樣的愛情才能感動人?難說。
為情人擋子彈。為情敵擋子彈。後者,是史詩,狄更斯《雙城記》式深情誠摯,捨己的撼動還分深度和層次,是有分別的。有些文學有些電影,可以令半個地球歎息,令一個世紀低迴,有些祇能經營粗淺的浪漫和廉價的感動。
愛你一萬年。愛你一億年?況味卻差不遠。「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凄美壯絕,卻是另一番磅礡天涯。「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家常真切,於我,及不上《傾城之戀》裏說「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別離,不由我們支配作主的……我們偏要說我永遠和你在一起」,在明知說不準的人生,明知承諾不來與子偕老,仍執意相愛,張愛玲的清醒比原詩多了一份嫵媚。
我很想念你。胡適會說「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一字都沒說思念,卻字字意意都在魂牽繾念。意境提升了情切。
人人有不同的感動門檻,不同的感動穴位,因為血肉之軀是不一的經驗,傷痕,過來人,百年身。但有些穴位是百發百中無人能敵的,鐵達時曾經命中過。當梅艷芳在火車月台上望穿秋水的盼待,當周潤發在民初戰火亂世情長的離開,誰都心一顫、一揪、投入了他們的天長地久。
其實我不知怎樣說愛情,誰知道?但我相信「用字面感動你」,祇屬初階。正如天下間最遠的距離,除了你褲頭的鈕門和鈕釦那傷心斷腸的咫尺天涯,不是你在我身邊,而不知道我愛你;是你在我身邊,知道彼此相愛,卻不能在一起。不被愛和不能愛,地獄層數是不同的。明白愛情也有景深,吃過之前的鐵達時,嘴就會刁,合該的,於是新一輯的「100年之約」,也感動不了我。它肯定比去年的「雜物小姐」好,更有概念,可惜似廣播劇,欠電影感,沒有用畫面說故事,文字不停解釋畫面,不看畫面也可以,旁白對白也累贅,想像梅艷芳要問:「你愛我嗎?」或者周潤發情深語吳倩蓮:「等我」,都謀殺格調。言有盡,意無窮,再多言的字面感動,我都不過電。已經不計明顯的矯情和用力的斧鑿了。祇是為何如今愛情忽然在乎起天長地久來,本來曾經擁有夠受用一生,情癡一剎那的永恆,朝朝暮暮亦久長時,何以忽然由仙班打回凡間要100年的約定俗成,誠如De Beers鑽石經典的口號,告訴她“you'd marry her all over again”,甜,但俗了。
長相思,摧心肝。李白說的。愛情有很多種,但要經營摧心肝,膝蓋酸軟,心臟溶掉,不靠山盟海誓。《花樣年華》的周慕雲總放不低「如果我有多一張船飛……」,《情書》的藤井樹痴痴地向蒼茫雪地荒山呼喚逝去的愛,周星馳《西遊記》的愛情感動不在愛你一萬年,在不懂珍惜追不回情不再。說穿了,一串串,永遠纏的感動最大公因素,是哲學家Aristotle說的人世間兩大悲哀:Not Yet和Never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