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結尾的時候,李安暗示了一個根本沒有老虎的少年派生存故事。
電影《一九四二》結尾的時候,蔣介石問李培基,河南饑荒到底死了多少人?李培基說,據政府統計,死了一千多人。蔣介石再問,到底死了多少人?李培基說,三百多萬。
「三百多萬」是《一九四二》要講的故事,借李安的「老虎」來說,馮小剛就是要告訴我們,根本沒有老虎,沒有人和老虎的互相依存,沒有救災沒有希望甚麼都沒有。馮小剛做到了。看完這部電影,所有的觀眾明白一件事,一九四二沒有老虎。
有老虎和沒有老虎,似乎是李安和馮小剛電影理念的區別。
這麼說吧,看完《少年派》,成熟觀眾都知道,登陸以後永不回頭的孟加拉老虎到底指的是誰。這個,李安在電影開頭,早早地就借少年派到教堂偷水喝的情節,讓神父雙關地說出:你是Thirsty。Thirsty,在電影中,是那隻老虎的本名。這樣的提示性細節很多,反正,要看懂李安的寓言很容易,互聯網上的普通青年和文藝青年一樣對此駕輕就熟。不過,有意味的是,雖然誰都明白故事的真相,但絕大多數的人和電影中的作家一樣,願意相信那個有老虎的故事,用劇中的台詞來說,就是願意「跟隨上帝」。
願意跟隨上帝,或許只是亂世本能,不過,就電影能力來講,李安在《少年派》中,做得最好的就是,他提供了讓觀眾躲開真相的可能。雖然老虎和風景大多來自高科技,但是溺水時候老虎的表情,孤獨時候海上的風光,扎扎實實把虛幻之旅變成靈魂鄉愁。如此,與其說觀眾願意跟隨上帝,毋寧說觀眾願意相信電影。而大多數觀眾繼續選擇有老虎的故事,在這個上帝早就被打散了的世界,讚美的不過是,電影的能力。換言之,本質上,《少年派》召喚的不是信仰,它區分的是,你還會繼續跟隨電影嗎?
這方面,李安成功了。《少年派》的票房是一個注腳。
《一九四二》的票房也不錯啊,你會說。不過,我會說,《一九四二》的票房,很大程度上,還是徵用了我們的民族記憶,就像《唐山大地震》對歷史傷口的徵用。當然,《一九四二》比《大地震》有了很大進步,至少馮小剛這次沒叫我們哭成一團。
「一九四二」是非常殘酷的一年,對歷史、政治和人性的檢討,再怎麼嚴厲都不算過份。馮小剛的這部電影,可以說,幾乎在體制內做到了極致,比如蔣介石的嘆息、李培基的軟弱,都很有細讀的空間,而且,馮小剛也恰當地給了政治人物一些內心鏡頭。但問題恰在這裏,因為影片採用太多視角,包括日本侵略者也獲得他們的內視角,整部電影,我們發現跟誰都建立不了同視角。這樣,看完《一九四二》,我們和所有的人說完再見,不想再和他們滙合,甚至,包括宋慶齡。順便說一句,這部電影中的宋慶齡是我看過的最嚇人的宋慶齡,她打醬油般地出現,像張愛玲筆下患便秘的孟烟鸝。所以,在這個宏大的中國故事中,不僅沒有真老虎,連假老虎都沒有。而用馮小剛自己的話說,看完這部電影,感覺「虐心」,就對了。
因此,就電影效果而言,《一九四二》是要嚇唬觀眾,《少年派》是要拉攏觀眾,但馮小剛真的不在乎觀眾,李安真的就甜蜜嗎,下周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