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當然夠得上宰相級別,是毛澤東鼎定天下後首屆內閣的政務院副總理,多數人視此是順理成章的事,柳亞子則以為不然,令他「牢騷太盛」,正是郭沫若的大貴對他刺激最大,憑甚麼呀?憑我柳亞子的名望和毛澤東的交情,哪點不如郭沫若,至少要平起平坐的,他對郭輕視的態度有意讓郭知道,郭沫若攢了局宴請柳老,席上有人吹捧柳亞子,說:「柳亞子是當代的屈原」,郭沫若隨即接上的一語,亞子聽得十分順耳,「屈原是古代的柳亞子」。從此,柳亞子不置郭沫若微詞半句。
柳亞子的確比福建籍的民國詩人林庚白識趣的多,三十年代,新南社雅集,柳亞子請曹聚仁登台講演,當講道「南社詩文就是龔定盦氣分的詩文,林庚白便是活着的龔定盦」,柳亞子拊掌稱善,以為極是,誰知林庚白大為不快,說:「我心目中且無李杜,更何有於龔定盦,曹某比我作龔定盦,太淺視我了!」此語近乎於妄!「由今看來,李杜自李杜,定盦自定盦,庚白呢,不一定比得上定盦呢」。
柳亞子偶而穿上中山裝的樣子,派頭不大,像個縣黨部的書記長,看着他長年身着長衫的民國範兒,我總有個奇怪的聯想,文懷沙很像柳亞子,雖然他久不着長衫,在當代文人中似乎最具民國範兒,如果有人問:何以見得?請讀他的兩句詩:「平生只有雙行淚,半為蒼生半美人」。古今文人對蒼生、江山的惦念,不同於「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帝王思維,文懷沙的口氣還是不免大了點,但爛漫天真的詩意無妨大礙,感覺出終歸還是騷客的情懷。可柳亞子的民國範兒,抗戰勝利後,範兒的過了頭,在毛澤東眼裏柳亞子是他的詩壇吟友,也可是四庫的館臣,雖然柳在政治上幫過點兒忙,其非王佐之材,是毛澤東早就看準的,也是毛澤東的禮遇和客氣,養大了柳亞子的心氣和想法,毛柳是多年的老朋友,柳亞子一九四五年到重慶桂園拜訪毛澤東,是廿載重逢,毛澤東返回延安前夕,函啟柳亞子:「初到陝北看見大雪時,填過一首詞,似於先生詩格略近,錄呈審正」。這首詞便是被柳亞子嘆為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大作的《沁園春.雪》,柳亞子激動中有很大的成份,來自毛澤東信函中說的這句話:「似於先生詩格略近」,這對毛澤東而言,是降尊紆貴,詩格近,未必可以拉近彼此的距離,因為地位太懸殊,此時的毛澤東是百萬正規軍的統帥,不久前的七月一日,傅斯年在延安與毛澤東徹夜長談,五四運動時,傅斯年是揮舞大旗,走在北大遊行隊伍前面的學生領袖,毛澤東做過北大的圖書館管理員,來閱報的人當中有傅斯年、羅家倫等,毛澤東對他們非常有興趣,可傅、羅等人是沒工夫搭理這個操着滿口南方土話的「北漂」。五四運動如火如荼之時,年輕的毛澤東置身局外,尋山東梁山古道,考察水滸一百單八將的英雄遺蹟去了。當毛澤東稱讚傅斯年是五四運動的健將,為新文化運動作出了貢獻時,傅斯年客氣地回答,況味良深,極見文化大師的風範,兩句話標定了毛澤東的王者風範,「我們不過是陳勝吳廣,你們才是項羽劉邦」。毛澤東聽罷,不動聲色,實已心顏大展,欣允其所請,書贈唐詩一首以貽孟真(傅斯年字):「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燼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毛澤東、傅斯年的政見大不同,卻有如此高度的默契,柳亞子的分寸感遠不及傅斯年把握得恰到好處。許是詩人的天真,令他擺不正自己的位置,飄飄然好似坐在了雲頭上,他在當年的十月十日,步韻奉和一首,茲將原文照錄如下,詞不可謂不佳,上下幾千年都寫到了,唯獨忘了自己不過是一介書生,尤是詞的後三句,大不類的很。
次韻和潤之詠雪之作,不盡依原題意也
廿載重逢,一闋新詞,意共雲飄。嘆青梅酒滯,余意惘惘,黃河流濁,舉世滔滔。鄰笛山陽,伯仁由我,拔劍難平塊壘高。傷心甚,哭無雙國士,絕代妖嬈。 才華信美多嬌。看千古詞人共折腰。算黃州太守,猶輸氣概,稼軒居士,只解牢騷。更笑胡兒,納蘭若容,豔想濃情着意雕。君與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
「君與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謝天謝地,總算沒寫成我與君,此時此刻的柳亞子哪裏會想到此後的潤之先生,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全都不會帶他玩兒的。
昆明池水再淺,畢竟是太液的清波,柳亞子解下牢騷,留得細數游魚的閒心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