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開始降溫,路邊法國梧桐樹葉都黃透了。滴滴答答的雨聲直到天明,一夜沒有睡好,醒過好幾次,窗帘縫隙外昏沉沉的。起床一看路上到處是落葉。常綠的香樟淋了雨,樹幹像墨染過,陰鬱的很。走出旅舍轉到街角麪包房坐一會,喝杯咖啡暖暖身子。這裏離葛師傅家不遠,走過去頂多二十分鐘,看看外面的雨點小了,戴上帽子,圍上圍巾,低着頭往弄堂裏走去。
認識葛師傅有好幾年了,上海弄堂裏的老伯伯,六十剛出頭。我開始在修文齋做事的時候見過面,走路慢騰騰,講話慢騰騰。偶爾夾雜幾句方言是吳儂軟語。年輕時在工廠裏做事,歲數大了才出道,販書賣書,和聞修禹痕都熟。我去拍賣公司以後常常聯絡葛師傅,業務上求他幫忙。他的書店先在福州路,再搬福建路,一度作為來上海的落腳點。去店裏看書,有熱茶一杯,到了午飯時候,一定要招待吃碗麪。他和徒弟小張結伴在外面收書,奔走南北,光臨拍賣會。勤快的不得了。生活卻簡單,行為做派像他買書一樣,都是老輩作風,本分的讓年輕人難以接受。
今年夏初聽說葛師傅有疾,禹痕兄趕忙約了我分頭來探望。仲夏時候我又和同事來清點交接過一批舊書,弄堂裏閣樓上燈影幽幽,一包包用牛皮紙包好用細繩紮緊的線裝書多極了,幾個小時才能謄完清單,老先生記得清清楚楚,一絲不亂。我們記書名,對版本,看紙張字體版畫,半天下來,不啻在圖書館的善本室裏翻過一遍卡片,何況還能親自過手,比逛博物館還開心。上個月中旬我到上海和禹痕碰頭,回北京的飛機上聊天我問他,這次來有沒有去看葛師傅,他說看了,治療有效近況還好。沒想到才過十來天,接到禹痕電話的時候已經人天永隔。禹痕聞修都羈旅在外,得知三號早上大殮。我連夜定了車票,獨自趕來送行。
從旅舍去葛師傅家的路上,我特意拐個彎去看看他的書店。門口的招貼上還印着電話號碼。隔過捲閘門,我知道店裏架上的書很多,有些詩文集小冊子很不好找,這裏都有。分類插架,書根上夾着小紙片,藍色圓珠筆小字寫明版本價錢。層層疊疊,絕不混淆。
最近翻檢寒齋舊書,還找出一本徐康的《前塵夢影錄》,是清光緒丁酉年元和江氏刊本,當年江標得徐氏稿本,刊入叢書中。開本大品相好,舊裝原簽,內容好玩,講古玩典故如藝林散葉。就是在葛師傅這間新店開張時買的。我老早想買這部書,那天葛師傅和我聊天開心,隨後開恩,算我定價七折。還說將來要出讓,一定先給他,他會原價回收的。我笑說將來書價大漲,不加價怎麼能出讓。葛師傅大笑。這不過是不久前的事,今日回首,卻如夢影,能無慨嘆?以前讀鄭西諦謝剛主的訪書記,掩卷神往。江南文獻之邦,劫難後的舊書店鳳毛麟角,少有滿室縹緗讓我們銷魂。僅存的幾間在新浪潮裏飄搖,老書商形單隻影,愈走愈遠,黑白歲月往後恐怕只能在字裏行間搜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