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十一月廿三日,北京魯迅博物館與香江博物館合辦「無窮天地無窮感──臺靜農先生書畫精品展」,同時舉辦研討會,以紀念臺公誕辰一百一十周年。臺公幾位弟子齊益壽、施淑、呂正惠、李昂等也專程參加,葉嘉瑩本擬赴會,卻因患感冒臨時缺席。
由於臺公的黨派關係是上世紀讓人關心的一樁懸案,至今尚撲朔迷離而無可定論。所以座間好幾位學者的講演,都同時聚焦於臺公與黨派的關係上,令明明是「書畫精品展」,但人們說得更多的是黨派的事。
臺公與黨派的關係密切,人所共知是曾被三擒三縱。尤其與鄉前輩兼共黨創辦人陳獨秀晚年的往來,頗引起國共兩黨側目,後來更被尚鉞(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指為托派。可惜的是,我們現今無法知道他和陳獨秀晚年晤對,其談次間可曾有對世事的徹悟之言?佛說﹕不可說不可說。但臺公對此卻連「不可說不可說」也不說。誰能說陳獨秀和臺靜農兩位碩學在電光火石之餘,創深巨痛之際,相逢握腕,而只講「小學識字教本」問題,人們會相信嗎?
「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臺公在隱蔽戰線參與了殺頭之偉業,但到頭來卻是一種「不可說不可說」,不僅不為外人道,更對自己親兒也是「不可說」。分明片語可以釋疑的,但卻又為世人留下了疑團。
有魯迅研究專家陳漱渝在會上說,一九八九年陳赴臺灣,曾雨夜訪臺公,正巧屋中僅臺公一人,方便說話。陳單刀直入,問了兩個問題:一、臺公是否曾參加共產黨,並舉出證人劉亞雄。第二個問題係臺公是否參加托派。臺公對後一問題斷然否認,他說他與陳獨秀往來只談語言文字,不談政治,並且當即拉開抽屜取出一大叠陳獨秀給臺公的信,都是講「小學識字教本」問題,是當年國立編譯館約稿時往來信件。至於第一個問題,陳氏所得答案與當年臺公曉喻其哲嗣益堅世兄者相同。大意是﹕這些都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反正我周圍的朋友,不是共產黨,就是左翼人士云云。
臺公在這是「顧左右而言他」,也是轉移了問題。對曾否參加共黨這一斬釘截鐵的問題,既沒有斷然否定,也不敢肯定,總之含含糊糊,不置可否。
雖然如此,陳氏仍能推論出「臺靜農加入中國共產黨該在一九三○年左右,而在一九三五年初第三次被捕獲釋後,從此脫離政黨活動」。這論點見於陳漱渝〈臺靜農曾是中共地下黨員〉一文。這篇大文,我十多年前已拜讀過,當時由益堅兄捎來的。而該文的立論又是依據徐沖寫的《丹心映山河──劉亞雄傳記》。該書的第八、九章有透露:一九三二年九月共產黨員劉亞雄夫婦出獄後,地下黨通過臺公,把這對夫婦介紹去范文瀾家裏去住。再有一段是:一九三三年六月,在上海出任江蘇省婦委會負責人的劉亞雄,因大肚臨盆,組織調劉去北平,中共江蘇省委秘書長趙世蘭對劉說:「先去找我們黨可靠的朋友范文瀾教授,通過他,可以找到臺靜農同志,這樣,就和北平的組織接上關係了。」但當時臺公「去向不明」(因第二次被捕後回鄉間暫避),劉亞雄雖找到「黨可靠的朋友」范文瀾,也無法與組織接上關係。
稱范文瀾為教授(范一九二六年曾入黨,不久斷線,不算黨員,一九三九年九月重新入黨),稱臺靜農為同志,從稱謂的不同,也可以確認臺公已經參加共產黨了,而且還不是一般黨員,因為通過他,就可以接通北平的組織。
劉亞雄(1901-1988)北京女師大出身,與許廣平、劉和珍等在女師大風潮中表現出色,一九二六年二月在北大入黨,留學莫斯科,三十年代在上海黨中央機關工作,解放後曾任勞動部副部長,交通部顧問。此書係劉亞雄口述,作者據錄音整理撰寫,每寫一段,劉亞雄看一段,正式出版前先打印徵求意見稿,相當認真。而陳漱渝與劉亞雄又是熟識,該是從劉處得知臺公曾是共產黨。
臺公黨籍問題,恕筆者細膽,不敢逕向臺公本人討教,沒有陳漱渝般大膽而乾脆。這次研討會上,筆者提出〈秋雨秋風壯士魂──記蕭明華〉一文,以臺公弟子蕭明華與掛名夫婿于非在臺從事地下活動,及蕭被逮至槍斃之經過,以從另一環境和心理角度提出採證。
另外,筆者也舉出幾點補充的佐證。
一、是以《戰鬥在北大的共產黨人》(一九九一,北京大學出版社)第七十九頁那白紙黑字為證:
「臺靜農,安徽人,在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一九二七年入黨。曾在魯迅指導的未名社工作。後脫黨。抗戰期間曾在四川白沙大學先修班教書。解放前任臺灣大學國文系教授。」
在這裏扯遠一點,但必須指出,《戰鬥在北大的共產黨人》雖然出版於一九九一年,但編寫時間在八十年代中,該書由五十年代已任北大黨委書記的陸平序於一九八九年。而《丹心映山河──劉亞雄傳記》編寫時間也在八十年代中(打印出徵求意見本也在這時候吧),正式出版是一九八九年四月。此二書編寫出版時間臺公還健在臺灣。
二、臺公曾被共黨人士視為托派,但說臺公是托派,這等於是說臺公是共產黨員,因托派就是黨中異己,必須本身原是共產黨員纔能夠得上托派。換言之,視臺公為托派,正好證實臺公曾是黨人。
三、記得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與謝公(稚柳)閒聊時,謝公很肯定的說「臺靜農是共產黨」。謝公堂兄章漢夫是共黨地工領導,嘗任香港工委書記,解放後官拜外交部次長,消息來源不知跟章是否有關?
四、臺公的身體語言,顯示他是黨人。筆者同意陳漱渝所說臺公曾參加中共,設若從未參加,臺公無需要向兒子益堅兜圈子說話,以臺公習慣,乾脆否認得了。陳漱渝提出劉亞雄的證言,設若臺公根本不認識劉的話,也完全可以斷然否定,但臺公不想撒謊,所以沒有否定。這是以臺公一貫行事方式衡量,沒有否定代表肯定。
根據以上各種資料,可以肯定,臺公曾是黨人。
八十年代筆者訪臺公時,嘗直言黨人統治的大陸情況。以六、七十年代筆者在大陸所見所聞,特別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讀到太多講文革受苦受難的傷痕文章,在與臺公談話時,也曾透露若干如果在大陸就極可能出現的情況,設若臺公當年能離臺北返,在北京可與許多老友重聚,但好日子可不長,五十年代開始,反胡風一役能否躲得過?批判胡適之要你表態,要你參加批判怎辦?好了,五七年反右,跟着文革,總之是劫數難逃。延安時期的「搶救運動」,文革期間的大揪「叛徒」,都是黨對曾經被捕的黨人一再殘酷迫害,臺公曾三次被捕,也就怎也說不清的了。更重要一點,毛公明捧魯迅,高舉魯迅旗幟,但暗地裏,也不必暗了,實際政策又如何呢?看得到的是,魯迅的老友、學生,解放後命途多舛者眾,由胡風開始,馮雪峰、聶紺弩、魏猛克……如果魯迅還在,以他的性格,極可能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革命分子。(當時還不曉得丁酉間毛公曾說過魯迅「要麼被關在牢裏繼續寫他的,要麼一句話也不說」。)以臺公跟魯迅關係之深,留在大陸,着實不妙。還是留在台灣歇歇腳,讓國民黨壓迫一下,反能苟存性命。筆者腑肺之言,不知老人家是否理解,當時臺公只是聽,也不答話。真個「守斯寧靜,為君大年」。
孔夫子嘗慨言「文獻不足徵也」,共黨當年是秘密組織,在白區戰鬥,許多文件銷毀還來不及,的確難以傳世,或根本無文字記錄可言,只有靠同時期當事人的回憶,才得以透露一二。這就彰顯口述歷史之可貴。
但,口述歷史碰上了臺公,依然留得個撲朔迷離!
許禮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