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女人是可以從年少美到中年,也將會從中年美到老年。地域、文化、環境,這樣的遷徙是否會滋養人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胡娜臉上有一種溫柔氣,取代了少女時的甜美堅毅,這種溫柔氣是因為她的眼神,看人時總是專注且熱忱,目光背後的氣息竟然是種悲憫。
她在悲憫着甚麼呢?她每天面對的人群那樣熱鬧地、熙熙攘攘地活着,失去或得到,歡樂與痛苦,都是世間的尋常罷了。在台北的素食餐廳裏喝下午茶,她就也這般望着我,眼睛漸漸濕濕地。
她講台式國語,全然聽不出四川鄉音,身材依然嬌健挺拔,也不似川妹子的嬌小。她就像尋常的久居台灣的美國華僑一樣,看不出一絲大陸人的神色。19歲時以「叛國」之舉居留美國的網球美少女,經歷時光荏苒,早已在異鄉扎了根。而她,那麼不像個異鄉人。
至少在年輕時她是不信命的,不然她會屈從於命運,老實地呆在大陸,用盡力氣和汗水也等不來一個國際的機會,她也無法以個人之名去獲得榮譽,她身上永遠印着國家二字,是國的附屬品。
現在我問她當時為甚麼堅決要走,近似於逃。她說:「就是想能多打比賽,想自由。再不走就老了,一個運動員的有效生命能有幾年?」
1979年她已經代表中國在美拿到過白宮盃和弗吉尼亞冠軍盃,一些網球學院多次寫信給中國網球協會邀請胡娜出國訓練。國家體委一直沒有同意。直到胡娜在1982年頭也不回地出逃。
做為中國體育界的尷尬,像我這樣的一代人幾乎從未聽過她的名字。
在美國的兩年後,她終於可以一直打到美網——她夢想的賽場。然後她在成都的父母也搬去美國生活。她在聖地牙哥的住宅可以有兩個私人網球場訓練。1992年因傷退役,她讀了經濟管理專業,1996年移居台灣。
如今我在台北與胡娜相識,卻是因為她的個人畫展。我問她當時為甚麼不回大陸,而是選了台灣?她答覺得台灣也講國語,感到親近,更重要的是台灣邀請她來成立網球俱樂部。她的父母早年僑居美國也早已習慣,並無心思還鄉。
她作戰商場數年,也親自教練隊員,令原住民小童也有機會成為網球選手。自己卻逐步生出退意,潛心學佛。畫畫是她夢中的際遇,她也認為是神的旨意。
「我夢見自己站在球場上,手中卻空空如也,我的網球拍不知去向,手中卻多出一支畫筆。」她從未學過繪畫,從前也了無興趣。夢中醒來,她立刻買畫顏料畫筆。
無師自通,她像天賦使然,如同呀呀孩童,全然用直覺在畫布上展開另一個世界。無關技法,結構與空間,她只是無畏地畫着。
她畫天地出現的災難,恍如末世,有神明出現空中,儼然解救度難。她畫離亂的人群,在災難中的奔跑如舞蹈,在燃燒的火山腳下有秘密的通道可以去往生天。
她畫出的世界,如同初始也如同結束,人在混沌的天地裏只是一粒微塵,這地球歷來的主人們,在生於斯養於斯的土地上,這僅有的家園,在傾毀的那一天,去往何處,只能聽從旨意。
她也畫天與地的浩瀚,碧水藍天成一線,分不清楚哪片是海洋哪片是天空,無人之境,像從未有人的出現。
從2011年受夢之託,到今年11月的畫展,她瘋狂作畫一百餘幅,做世界巡迴展。若問她靈感何來技法何來,她只能說是受上天眷顧,是上帝之手借由她畫出。
她的畫作天真且熱烈,我看了幾十餘幅,抬頭看她,說:「儘管如此,這麼美麗的星球倘若毀滅,我還是覺得傷感。」
她就笑望着我:「可是人們還是會得到救贖的。」
常是早上5點時靈光一閃就立刻起床作畫,睡房離畫室只有幾步之遙,日常用度簡單樸素。會隨時作畫隨時休憩,會因佛光的照沐而欣喜或落淚。她在少女時用對抗心態來改變命運,倔強堅毅,到此時卻是順於命游於命的心態,相信自己是身負使命活在人間。
她吃得極清淡,也不嗜辣,全然不似川人口味,臨別時她贈我台產小食和高山茶,又苦心建議我不要殺生,堅持素食。我問她至80年代離開故土,又在美國和台灣異鄉僑居多年,可否有鄉愁鄉情?她就笑:「我從沒有地域感,只覺得自己是地球人類億萬中的一個罷了。」
同她像末世來臨之前那樣道別,並未說再見。
【胡娜部份作品】
胡娜無師自通,憑直覺在畫布上展開另一個世界……
小檔案
1963年生於中國四川重慶,受外祖父訓練成為網球運動員,16歲獲大陸成人組冠軍,以及亞洲單雙混合打冠軍。19歲為職業夢想赴美,因當時政治社會影響被定性為「叛國」。29歲因傷退役,成為STAR TV體育台四大網球公開賽專業評述員。1996年赴台成立胡娜網球俱樂部,義務培養青少年選手至今。2011年開始創作油畫,至今一百餘幅,在台北花博爭艷館舉辦「胡娜世界首展」油畫展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