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英雄
這個年代需要的不是完美的英雄，而是充滿缺陷創傷的勇者。在《新鐵金剛：智破天凶城》中，鐵金剛於首幕便示範他並非鋼鐵打造的金剛——007中槍！007竟然中槍？鐵金剛電影50年歷史了，007只中過一次槍！上次中槍是1965年！他中槍的原因，暗示沒人是救世者：007跟你或我一樣，僅龐大機制中的小碎片而已。近年的超級英雄（superhero）電影多變得「反英雄」，蜘蛛俠是懦弱書呆子，英雄身份還使他學業愛情兩失意。蝙蝠俠竟然沮喪到要自殺，缺失作為人的基本意志。占士邦的心理體能皆不合格，在新時代面前呈現老態。浮現在我腦海的畫面：蜘蛛俠蝙蝠俠和占士邦三位中年漢相約灣仔酒吧喝廉價啤酒吐悶氣……如果我是小孩，我可不想成為他們！也不想成為他們條女！
鐵金剛煩惱到有存在主義危機（existential crisis）：我還有用麼？還餘下多少日子？我來自哪裏？我為何存在？回鄉的劇情頓成尋找自我的體現，廿年前聽到占士邦要去尋根，必定哈哈大笑，就像白雪公主患上腳癬一樣荒唐。雖然如此，可別誤會，我非常喜歡《新鐵金剛》，事實上，自從超級英雄電影蒙上反英雄色彩後，我開始熱情追看。與其說是「反英雄」，不如說成「重新定義英雄」，從前的英雄鬥完美，現在的英雄鬥殘缺； 從前的英雄很卡通，現在的英雄很寫實；從前「偉大」定義於一個人如何與外在敵人搏鬥，現在的「偉大」定義於一個人如何克服一己缺陷。它們仍然是不折不扣的英雄電影，畢竟「反英雄」正正建基於人們對英雄的渴慕；如果觀眾不欣賞英雄、沒為英雄的困境感慨，便不會被英雄的傷痕感動。反英雄主義和英雄主義，都是英雄主義。
心理病VS精神病
如果現今的英雄角色塑造變得更具層次，英雄的敵對者必須變得更加複雜。壞人呀！壞人！給我們更意想不到的壞人！反英雄電影的最新方程式：心理病患者（英雄）VS精神病患者（壞人）。這齣鐵金剛的其中一個談論點：西班牙影帝Javier Bardem飾演的Silva！那天看微博，余文樂說Silva是繼蝙蝠俠的小丑後，他最喜歡的壞人角色，他的話啟發我寫出這篇文章（感謝）：為何Silva或小丑令人不寒而慄？那種難於解釋的心寒來自哪裏？Silva與小丑有不少相同之處：他倆的面部皆擁有後天缺陷、打扮整齊卻「不順眼」、喜歡特定年代的幾何圖案恤衫，最大的共通點，他倆並非那種狂吠嚎叫的瘋狂壞人，而是冷靜得難於捉摸的精神病患者，予人一種怪異的心寒感。你清清楚楚知道，他們比起那些狂吠的壞人更「高檔次」、更瘋、更變態！
Odd的藝術
心寒是最高境界的驚慄（比起血肉橫飛的暴力驚慄高級多了），為甚麼我們難以解釋自己心寒的原因？為何越解釋不來，越是心寒？因為這是一場潛意識遊戲。Silva與小丑的「過份」整齊，三件頭西裝、筆直外套、恤衫扣至領口，反映一個人活在強大的精神壓力下，能夠隨時引爆，擁有一股沸騰而處於邊緣的瘋性。小丑身穿一身紫色天鵝絨套裝，Silva躲在廢墟中卻穿一身卡其套裝，表明他們嚴重精神壓抑，不活於現在，而是活在「自己希望成為甚麼人」的境界中。Silva和小丑的幾何圖案恤衫，反映精神狀態被困於特定年代和美學，而且幾何圖案跟精神病有着環環緊扣的關係……觀看的時候，我們的潛意識一直分析這些資料，但我們意識不到，只感到他們很……「怪異」（odd）。這是「怪異」的藝術：讓接收者感到不安，卻說不出為何不安。
高級驚慄必然牽涉潛意識遊戲，史上最經典驚慄電影《閃靈》就是一個龐大的潛意識迷宮。為何《閃靈》中的酒店恐怖到這．個．地．步？是，當然因為寇比力克的導演功力深厚啦，講了等於沒講。關鍵是：到底寇比力克做了甚麼手腳？？？當年他由挑選一張地毯開始，經已由潛意識角度出發：幾何圖案潛藏兩個相反方向的箭頭指示，使人思緒紊亂。設計酒店的走廊時，刻意安排房間的距離有一點點過份靠近——觀眾意識不到的。牆的角落明明是走火樓梯，轉彎卻是酒店房門——如果那是走火通道，便不可能同時是房間！這些空間錯配令人不安迷惑，但由於不着迹，觀眾就只能感到……一種怪異的心寒。
這些設計，是要「10天內交劇本」的人沒法辦到的。
撰文：卓韻芝
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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