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陳之藩逝世,海內外都有紀念文章。讀者如我自然也讀起他的散文集來。閱讀陳之藩,自然也看起童元方的書來,包括7月香港書展時出版的《閱讀陳之藩》。翻書的過程中發現二人除了各自為讀者帶來一系列的散文外,其實也在小說上小小地合作過一回,這本《愛因斯坦的夢》便是由童元方繙譯,陳之藩執筆寫序。小說敍述了一個科學與文學緊密交纏的故事,這也正是兩人在書寫中一直竭力經營、追求的境界:《愛因斯坦的夢》示範了如何用科學概念,甚至哲學思考來抒情。
這本只有百多頁的小書,乃由美國物理學教授艾倫.萊特曼(Alan Lightman)所寫。萊特曼聚焦在26歲的愛因斯坦身上,為其虛構出一系列關於時間的夢。每個夢都不長,而都分別被清楚標示出時間,從1905年4月14日到6月28日(有些日子他暫時從夢中逃逸)。為這一顆稱得上是現代最聰明的腦袋設計夢境,已足夠迷人。但為甚麼選擇1905年這個時間點?
陳之藩的序使我們了解到,這一年愛因斯坦雖然只有26歲,是瑞士專利局一名三級技師,但他在物理學的不同領域都發表了重要的論文,其中提出了狹義相對論的《論動體的電動力學》更是一舉改變了現代物理學。後世史家卻無法對此給出一個圓滿的解釋:這一年愛因斯坦身上到處發生了甚麼變化。而萊特曼正正是透過設計出幾十個夢,帶領我們輕靈地抵達愛因斯坦腦中的時間之謎——愛因斯坦與「大寫的時間」在夢中相遇,正是他能夠寫出狹義相對論這一革命性的時空理論的關鍵。這是一場想像的史前史,知識革命前那不存在的前夜。
書中每個夢都是對應「假如時間不是以現在的形式存在,它可以是另外一種怎樣的模樣?」這一問題所搭建的場景。有些夢是發生在愛因斯坦身處的瑞士伯恩市,有些發生在蘇黎世,更有些發生在羅馬。其中一個夢裏面的伯恩市,其時間的流動並不均衡,而是間歇錯亂的,某些人因此會突然看到未來的光景;另外一個夢的伯恩市成為了處於永恒加速中的世界,因為人在動的時候,時間過得比較慢。這篇故事是如此入題的:「突然間衝進這個世界裏的人,不論男女,一定得對着迎面而來的房子和大樓躲躲閃閃,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動的狀態。」又有另一座伯恩市,市內時間的流逝會使事物自動從混沌變為秩序:「園裏的花木不須修剪,野草不用清除。快下班時,桌面就變整潔了。晚間丟在地板上的衣服,早晨即擺回椅子上。丟掉了的襪子又出現了。」這些不同的時間切片,共同構成了一個複數的可能世界。
但這些夢將對時間的想像推向極致後,反而不經意地逼近了我們每個人都一定體會過的時間經驗。例如在上述那個加速世界中,由於運動的效應是相對的,當兩個人在街上錯身而過時,便會出現如下奇景:「任一人總是看另一人的時間流動得比較慢。任一人總是看另一人賺得了時間。這種相互關係真是令人發瘋;而更令人發瘋的是:一個人越快越過他的鄰居,他的鄰居看起來好像走得越快。」這難道不正是我們在學校裏在工作間,對其他好像比自己更快,好像更能妥善安排時間的人所產生的嫉妒之情嗎?又,在那個自動賦與事物秩序的時間流中,城內的居民會在春天做出各種瘋狂般的自暴自棄行徑,只因「受不了他們生活中秩序的重重相逼」,但在夏天時又會重回秩序。這又怎會不是出自一種對人世間「先亂後治」的深刻體會?
所以,種種狂想之下都總有理性作為伏流,此一理性即為詩意的理性。萊特曼那些看似射向遠方的時間之箭,其實是一再以當下為標靶。正如,夢又怎會是一個與我們全無關係的平行時空?它僅僅是以比較迂迴的方法,準確地命中我們。
《愛因斯坦的夢》讓我一再想起去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默(Tomas Transtromer)。他寫過一句「醒來就是從夢中往外跳傘」:現實可以比夢更令人驚心動魄。但夢同樣可以是一種更激進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