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禮平︰吳文藻丹青 - 許禮平

許禮平︰吳文藻丹青 - 許禮平

舊日文士,多才多藝,偶涉筆,作品生拙居多,而反得真趣。惟偶然鱗爪,尋覓維艱。近卅年日事搜求,不敢有遺餘力。日前檢出吳文藻畫作一軸,謹綴言作記。
吳文藻(1901-1985),江蘇江陰人。就讀江蘇南菁中學,以曹老師命,考入北京清華學堂,與梁思成同班兼有同寢室之雅,乃深受思成乃父梁啟超之影響。一九二三年赴美留學,同船留美學生有梁實秋、顧一樵等,吳對文藝興趣不大,沒有參加他們的活動,卻陰差陽錯邂逅了謝婉瑩(冰心),其時冰心文名正盛,又年輕貌美,而吳言談中從不提她的著作,說的又是逆耳忠言,與一眾追逐者相異。令冰心視之為諍友、畏友。(這一招果然奏效。)吳還陸續把看過的書寄與冰心,冰心之指導教授發覺,垂詢,盛讚這位朋友「是個很好的學者」。冰心終於在眾多追求者中選擇吳文藻。八十年代陳作樑丈(鄭德坤燕京同學)見告,嘗見同在燕京任教的許地山披着斗蓬追求冰心,設若嫁許地山,四十年代變未亡人,若適徐志摩,更慘,三十年代就要守寡。于歸吳氏,卻多廝守半個世紀。
吳文藻搞的是社會學,留美五年,在達特默思學院畢業得學士銜,繼入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得博士學位,並獲近十年最優秀外國留學生獎狀。一九二九年二月歸國,到燕京、清華任教,夏天與冰心共諧連理。
吳文藻熟識歐美各種民族學與社會學思想流派,經比較研究,較傾向英國功能學派的理論。為這個學派的理論在中國付諸實踐,做了不少工作。在培養人才方面吳氏也費了極大心血。從國外請專家來燕京講學,又把學生有針對性的選派出國留學,培養了大批骨幹力量。費孝通就是其一。吳又竭力提倡社區研究。唯抗戰軍興,吳氏在大學的教學和研究計劃難以貫徹,四十年代初到重慶,在國防最高委員會參事室工作,對邊疆民族、宗教、教育諸問題做研究和提出處理意見。也繼續參加學術活動,和在海內外考察相關問題。至勝利後,擔任中國駐日代表團政治組組長,兼任盟國對日委員會中國代表顧問。藉機將日本作為一個大社會現場來考察。政治組副組長謝南光(1902-1969)原名謝春木,福建同安人,一九三二年入共黨,一九三九年入國民黨,是共黨地工,誘導吳文藻冰心研讀毛著,而國民黨特工漸悉政治組同人每晚在吳家打橋牌為名,研讀毛著為實。吳有在書上簽名習慣,其簽了名的毛著《論持久戰》為特工取走,吳甚為擔心,其時吳氏老友林君是橫濱領事,同情共黨,被召回台灣即被槍斃。一九五○年六月吳文藻只好請辭,通過關係借胡文虎《星檳日報》記者身份留日,次年秋,耶魯大學聘吳任教,始取得台灣當局批准離日,但事實上不是東行赴美,而是與冰心雙雙西去香港輾轉上京。
投奔祖國的吳文藻,先學習新思想了解新情況,當時在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社會調查辦公室,全室四人,吳文藻、潘光旦、吳澤霖、費孝通,費係三人之共有弟子。(假日辦公室搞衞生全由費一人幹,以弟子服其勞也。)解放後有好些學科莫名其妙取消了,社會學即其一。幸好吳一專多能,民族學也是其強項,一九五三年十月,吳正式分配到中央民族學院任教授。沒幾年,大鳴大放,書呆子天真到要幫黨,說了真心話:「我們對英美的一些好東西沒有學,倒學到了蘇聯的一些壞東西。」一九五八年四月被「策封」右派,吳很不解,對冰心說:「我若是反黨反社會主義,我到國外去反好了,何必千辛萬苦地借赴美的名義回到祖國來反呢?」周恩來約見冰心鼓勵她助吳做思想工作,幫他度此困厄。次年底雖摘帽,但發表文章都不能具名,或只能用筆名。文革間更基本荒廢,當時一家八口分散八地,「沒有家破人亡,就是萬幸了」(冰心語)。三中全會後,才恢復正常的教學和研究著述。
吳文藻性格古板,頭巾氣重,有些觀點近乎迂,有友人戲稱「文藻在家是一言九頂」,一開口就有幾個人頂他。吳的記憶力驚人,龍繩德(龍雲七公子)言及,五十年代初吳嘗丟失手錶,竟能立即默寫出手表背後的編號。吳一生潛心學術,太專注於學生,冰心難免吃醋,嘗撰文憶述吳,謂吳的自傳九千多字,「提到我的地方,只有兩處。」難怪梅貽琦在冰心的寶塔詩下添加二句:「冰心女士眼力不佳,書呆子怎配得交際花。」
吳文藻這張工筆農家樂畫得挺認真,畫中母雞在兩大綑禾稈草堆旁孵蛋,大概禾稈草堆頂端兩隻麻雀撕扯螳螂,遠處也有兩隻麻雀正揚趐追捕另一隻螳螂,生死爭鬥的聲響驚動了幾隻正在啄食的小雞,牠們好奇地抬頭張望,而一片黃綠禾穗中靜伏着紅蜻蜓,令畫面為之一亮。前景公雞昂首挺胸喔喔叫嚷,彷彿在宣稱這是本雞的地盤……一派農村生活景象。左上端小行楷鈔錄唐人徐夤詠雞詩上半首:「名參十二屬,花入羽毛深。守信催朝日,能鳴送曉音。」鈐印三,白文印「吳文藻印」,朱文印「憂患餘生」。右下壓角章朱文「望美人兮天一方」。題記「丙戌冬月」,即一九四六年尾一九四七年初,是吳文藻旅日時作也。該畫九十年代中得自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