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之︰繙譯的悅趣 - 萬之

萬之︰繙譯的悅趣 - 萬之

多年前馬悅然先生就推薦我繙譯埃斯普馬克的長篇系列《失憶的年代》,埃氏是評選諾貝爾文學獎的瑞典學院終身院士。我遲至今年才完成第一部《失憶》。繙譯一部文學作品的過程,和一般閱讀過程不同,需要字斟句酌,自然也是對作品加深理解的過程,更是文學欣賞的過程,能給人帶來更多的閱讀悅趣。繙譯這部作品的過程中,我正是這樣體驗越來越多的悅趣。
悅趣之一是欣賞小說的敍述方式。對我來說,形式的意識是區別小說家優劣的關鍵。小說不僅在於你寫甚麼,也在於你用甚麼方式來寫,後者甚至更重要。有的小說家只關心內容的精采離奇,取悅大眾,爭取銷路,而敍述俗套,語言粗糙,根本沒有形式感。《失憶》則是一部非常講究敍述方式的小說,而且正好也是我欣賞的方式。這裏有些個人愛好的原因。我自己本來學習過戲劇,也寫過小說,早年我就欣賞馬原的敍述方式,因此還為他的《岡底斯的誘惑》寫過序。後來我自己曾經嘗試過一種如戲劇式對話體小說形式。這種形式像是兩個人物在台上的對話,而因為看法視角不同,可能面對同一敍述對象卻講述出各自不同的故事。《失憶》的敍述其實也是一種對話方式,只不過是一方始終沒有說甚麼,而是主角一人喋喋不休,幾乎像是自言自語,只是偶爾停頓喘口氣而已。小說的章節由這種停頓構成,所以分章節時不編號不用標題也有其道理,因為這是一種綿綿不絕的語言流,類似現代小說中的意識流。我在讀高行健小說《靈山》中也感受到這種獨白式的語言流的悅趣。不知道是否因為這種語言流的共鳴,惺惺相惜,使得作者擔任院士的瑞典學院把諾貝爾文學獎的繡球也拋給了高行健,瑞典學院的頒獎詞就稱讚他開闢了中文小說形式的「新途徑」。
我在對話體小說中是用兩個人的敍述來探索不同敍述方向可能性。穿同一件風衣的女人,卻可以有不同的生活故事。有人把這類小說稱為「元小說」或「後設小說」。而在《失憶》中,因為對於同一張照片,同一本護照,同一根鐵管,主角在自言自語的追憶、推理、分析中也能講出不同故事,使得敍述有往不同方向發展的可能性,而這正好符合一個失憶者的真實心理狀態,可謂心理現實小說和元小說兩者兼得。
悅趣之二自然還是小說處理的「失憶」這個主題。正如作者在中文版序言中說的,雖然「失憶」現象在當代社會越來越普遍,但用這個主題來創作系列長篇小說還是首次。在繙譯這部小說的過程中,我常常聯想到卡夫卡的小說《審判》和加繆的《局外人》。《失憶》中經常使用的一個詞「審理過程」或「調查過程」其實就是卡夫卡《審判》書名一樣的詞(原文是processen)。而《失憶》主角的那種心理狀態,那種自己都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荒謬,甚至不知道和自己做愛的女人是否真是自己尋找的妻子,「同床異夢」,我覺得和《局外人》的主角有異曲同工之妙。當代社會的「異化」現象在中國八十年代其實也是很熱門的話題,但在社會全面異化中就已經不是話題了。而這正是小說要點明的「失憶」現象。我們都得了不可救藥的健忘症。
悅趣之三是我很久沒讀到這類文人氣很濃的小說了,讀來欣喜。《失憶》在我看來無疑是一部學院派作家的、知識分子作家的小說。它真正用得上我最近從國內朋友那裏學到的一個新中文詞「高端」。不過中國的「高端」可能和這部小說的「高端」意義不同。如果這部小說在中國銷路不好,我也不會驚奇。因為這不是中國文學近七十年來推行的所謂「下里巴人」的大眾文學,儘管它實際上涉及到了更普遍更深刻的社會問題,它一點不缺少對社會的關注。這是一部我們的中文文學久違了的「陽春白雪」的作品,就和卡夫卡的《審判》或加繆的《局外人》一樣,這樣的高度,還少有中文作家企及。所以,我最後才真正明白了馬悅然先生向我推薦這部作品的良苦用心,而悟出了繙譯這部作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