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寫兩篇肯普夫,都圍繞着他登峯造極的巴赫演奏。可是唱片公司戮力宣傳的,都是一套套的大部頭錄音,是故肯普夫、舒納堡成了貝多芬與舒伯特的代言人;巴赫的權威,則是蘭多絲卡、圖雷克、萊昂哈特等;聽蕭邦的話,便想到柯爾托、魯賓斯坦;至於李斯特,亦非犀弗拉、荷洛維茲、布雷特莫屬。這股標籤風氣發展至七、八十年代,造就了布蘭杜爾、席夫一類的「貝多芬專家」與「巴赫專家」。此宣傳手法固然有市場學的理由,結果卻令人以為「凡專家必然偉大」、「不是專家則未必可靠」的雙盲局面。由是,連肯普夫出神入化的巴赫及舒曼也遭冷待。
1951年,肯普夫出版了一部自傳,題為《鐃星鈴下:一個音樂家的成長》。鐃星鈴者,乃管風琴上方的星形設置,旋轉時可令繫上的銅鈴叮噹作響,一般用於聖詠唱讚。如此謙卑的書題,隱約透露了他對昔日於波斯坦的教堂內,伴隨管風琴樂聲成長的那份懷念。兒時的生活點滴、成長的環境氣氛,加上日常聽着的巴赫《清唱劇》、在大學修讀的哲學和歷史,如是等薰陶,凝聚成他的藝術特質。
肯普夫的演奏,帶人文氣息、富哲理味道,內斂而不張揚,表面淡淡然,內裏卻蘊藏深刻情感。其次,他的琴音具生命力,無強記死背的呆板,一切都自其心底有條不紊地娓娓道來。還有他為作品賦予的詩意,境界深遠令人回味再三。其音色的端莊高貴,具有君子坦蕩蕩的泱泱大風。最為含蓄細膩的,是他的造句,流暢自然而展現出如歌如訴的親切韻味。他的手下沒有一個突兀難聽的音符,整體的音量對比都在均衡的動態中徐徐展露。
肯普夫演奏時喜歡眼望前方,非必要也不看琴鍵。炯炯有神的雙眼,總是不斷探索尋覓,彷彿前面有着無盡綺麗風光。那份沉醉於幻起境界的怡然自得,令他的琴音沒有叫人透不過氣來的繃緊刺激,有的卻是寬廣的天地,容納聽眾的心神自在馳騁。
1968年法國廣播電視局錄下他現場演奏貝多芬《d小調鋼琴奏鳴曲》,可視為其藝術特質的典範。肯普夫的處理,不落詮釋此曲為「暴風雨」的俗套。傳說貝多芬對人說欲了解此曲,當讀莎士比亞的《暴風雨》,近代學者考證實無其事(甚麼「月光」、「熱情」、「暴風雨」等副題,多屬附會)。肯普夫的演奏,會令期待聽到「狂風暴雨」者大失所望,但撇除此陳腐解讀,放耳此曲的精神境界,便不難被他細緻經營猶如希臘神話的悲劇色彩所深深感染。如此詮釋的洞見和深思、不落陳套的想像力,如今已難得一見。鏡頭還拍下了在場觀眾的反應,都是全情貫注,英語中的spellbound一詞,大概是最貼切的形容詞了。這樣的演奏、這樣的觀眾,寧不叫人慨嘆古典音樂的黃金時代已逝?
肯普夫的舒曼,帶有令人神馳物外的詩意。筆者首次聽舒曼的《大衛同盟舞曲集》,便是他的版本。當時對樂曲並不熟悉,感覺卻奇妙,全曲聽來就是一篇廣長詩篇。他的《兒時情境》、《克萊斯勒偶記》,亦是詩意盎然的佳作。
當然,即使肯普夫對他的演奏曲目精挑細選,也非全都精采可期。他的蕭邦便是敗筆。六十年代末灌錄巴赫的《郭德堡變奏曲》,雖別樹一幟,延續布桑尼、雷格爾建立的演奏傳統,着重樂曲的骨幹以及帶出有如管風琴般的豐厚樂聲,但畢竟與我們印象中的演奏方式大異其趣,故為不少樂評人詬病。
布蘭杜爾認為肯普夫最出色的演奏,是他的幾首李斯特小品,但筆者始終對他的巴赫情有獨鍾。他於1954年在日本廣島的世界和平紀念堂,留下了絕無僅有的管風琴錄音,演奏了巴赫的聖詠前奏曲《我在呼喚耶穌基督》、《我心充滿渴望》及偉大的《c小調帕薩加利亞及賦格》。筆者上載了他以管風琴及鋼琴演奏的《我在呼喚耶穌基督》,讀者可作比較,體會他如何以鋼琴表現出鐃星鈴下的情懷。
( http://www.youtube.com/watch?v=4MRtpltD50Q&feature=youtu.be)
他灌錄自己改編的《醒來吧!聲音在呼喚》,亦是一絕。巴赫此曲原為《清唱劇》第140首,其後改編為管風琴作品,但肯普夫為鋼琴改譜的,非從管風琴曲而來,而是直接自清唱劇編譜。樂曲開首原為小提琴與中提琴合奏帶出的基礎旋律,以及十二小節後男高音部加入的聖詠主題,都活靈活現地呈現出來,令人嘆服。當中真摯的情感,誠懇熱切,也是來自鐃星鈴下的兒時情景吧。
邵頌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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